醉骨 186-190 正文完

186 山楂

  炎炎夏日,炽热的阳光透过宫墙上的琉璃瓦,洒下斑驳的光影。

  养心殿前的池塘中荷叶如盖,几只彩蝶轻盈地在荷花间飞舞,偶尔停留在清香四溢的花瓣上,似丝毫不受这酷暑的天气影响。

  嫣昭昭素来畏热,怀孕后尤为明显,稍感炎热便觉不适,严重时甚至头晕胸闷。为了能让她好受些,谢辞衍早早就在入夏之时备好了大量的冰块,尽供着她用,养心殿近日来用的冰可谓到了奢华的程度,可后宫并无其他妃嫔,加之谢辞衍以一国之威震慑于前朝,朝臣们也只能对此默不作声,尤其考虑到即将诞生的皇家血脉,大家更是不敢再提出弹劾。

  可即便用冰如此,嫣昭昭依旧无法抵挡那酷热的折磨。衣裳是能少穿一件是一件,人也愈发惫懒,整日昏昏欲睡,甚至连出殿的心情都没了。只有在谢辞衍不遗余力的哄诱下,她才勉强在养心殿内走上几步,沉太医已明言,昭昭临盆在即,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必须多补、多走动,才能有利于顺利生产。

  然,面对日益臃肿的腹部,嫣昭昭愈加懒散,也愈发不愿出门晒太阳,更提不起兴趣看最爱的话本,整日躺在软榻上。见此,谢辞衍心疼不已,权衡再三后,向沉太医请教,最终决定带她前往避暑山庄。为了安全起见,特意召集稳婆与宫女随行,意欲让嫣昭昭在山庄中安静待产。

  他虽是有此打算,可终究还是要问了昭昭的意愿后方可决定。

  “避暑山庄?!”谁料,这些日子一直神色恹恹,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嫣昭昭在听到避暑山庄后,那双快要阖上的双眸陡然一亮,“真的能去避暑山庄么?!”

  看她如此兴奋,谢辞衍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无奈与心疼。想来她应是被闷在宫里许久,一听能出去便也是不管不顾地先高兴起来,一扫身上的恹色。他微微沉了脸色,牵起她的手,语气柔和却带着几分严肃,“我已然问过沉太医,他今早给你诊过平安脉,说你身子康健,为保你心情愉悦,倒是认可了到避暑山庄的建议,只是此处去避暑山庄要马车行上三日,我只怕你受不了这舟车劳顿之苦。”

  可此时一心只想出去避暑山庄的嫣昭昭哪儿还管得了这些,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紧紧搂住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嗓音又软又娇,听得人心都酥了。“这有什么,也就三日,哪就这么娇贵了嘛。”生怕他不答应,她又凑近了些,一双潋滟的眸子里沁上几分可怜楚楚的神色,“再说,这不是有夫君你在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谢辞衍如何能受得住她这般模样,饶是现下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竭尽所有给她摘下来。他无奈长叹口气,抚了抚她微软的青丝,“如此问你,便是打定要带你去的主意了,何须你这般撒娇。”他低头克制地吻了吻她的额角,“你好生歇息,这两日我会安排好,后日便出发。”

  避暑山庄背山面水,竹林环绕。入夏时节,池荷盛放,微风拂过水面,带来一阵阵凉意,就连蝉声也显得悠远清和。谢辞衍此行可谓隆重非常,不仅携沉太医同行,更带上一众经验丰富的太医与十余位老练的稳婆,另命霍随也一同随行,以确保山庄一路安然无虞。

  霍随自是乐意非常,骑着高大的马走在前头护卫之时,还不忘侧过头去朝坐在马车外头的碧落投去一记眼神,眸中满是暧昧的缱绻之色,叫人只看一眼便会羞得抬不起头来。

  来到新鲜的地方,嫣昭昭心情果真便好多了,加之避暑山庄处处皆透着凉意,周遭的风景也不再是枯燥的宫中景色,就像是一只被困了许久的猫儿忽而被放出来似的,只想上蹿下跳地四处撒欢。

  谢辞衍一时无措又紧张,不愿扫了嫣昭昭的兴致,却又担心她一个不慎磕着碰着,只得全神贯注地跟在她身后,小心护着。直到看见她笑意盈盈、当真欢喜的模样,他悬着的心这才缓缓落下,只觉得将她带来避暑山庄的这个决定是对的。

  “阿衍,我想吃山楂,你给我摘好不好?”嫣昭昭一双眸子皆盯着眼前那棵大树上结的果子,外皮红艳饱满,一瞧就感觉特别酸,可现下有孕的女子就特别爱吃酸的,口味也和从前不大一样。

  外头的东西谢辞衍怎敢让她乱食,他正欲相劝婉拒,心上卿忽而回眸望来,眼尾泛红,眸中水光潋滟,像林间迷路的小鹿。他喉结滚动,未尽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再多的劝慰之言皆瞬然堵在了喉头。

  谢辞衍终是妥协般叹了口气,他挽起玄色的袖口,骨节分明的手拨开枝叶,替她摘了最红最饱满的那颗。指腹蹭过果皮上的尘灰,又用衣角仔细擦了擦,还是觉得不安心,便让人取了一瓢水来细细清洗一番后,才递了过去。

  “只许吃这一颗。”他低声叮嘱,却见她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说了什么,急急便咬下一口,酸得眯起眼,唇角却愉悦至极地高高翘起。

  罢了。他心道,只要她能高兴便好。

  嫣昭昭走得累了,便又拉着谢辞衍到凉爽的亭中坐了坐。她背靠在男人的胸膛上,被他稳稳地拢在怀中,实在惬意又舒适。

  她娇软的嗓音随着粼粼波光的水流悠悠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方才满怀高兴的情绪好似瞬然凉了半截般,“谢辞衍,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这一胎不是个皇子,你当如何?”

  谢辞衍一怔,旋即恍然——这大约也是她近来郁郁寡欢的缘由。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隆起的腹部,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低沉的嗓音裹着融融暖意,在耳畔轻轻漾开“不论皇子还是皇女,皆是我与你的孩子,是这世上最宝贵的珍宝。”

  这话说得极稳,像初春破冰的溪流,将她心底淤积多时的不安一点点化开。他指尖抚过她散落的鬓发,声音又柔了几分:“其实……我私心还盼着是个小公主。这样便能将世间所有的美好荣华都捧给你们母女,护你们一世长安。”

  嫣昭昭闻言一怔,眼睫轻颤间,一颗泪珠倏地滚落。她慌忙低头掩饰,却被他温热的指尖轻轻托起下巴将那滴泪给轻轻拭去。“哭什么?”

  她喉间微哽,“若是个小公主……”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隆起的小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美梦,“往后这万里江山,该托付与谁?”嫣昭昭舌尖泛涩,这个孩子已是上苍垂怜,往后能否再有子嗣,她连想都不敢想。可她所爱之人终究不是寻常男子,他是一国之君,百姓之君。若当真没有皇子承继大统,今日说着永不纳妃的谢辞衍,来日可还会记得这番誓言?

  谢辞衍察觉到她眸中隐忧,俯首在她发间落下一个沉甸甸的吻:“莫要胡思乱想。”指尖轻抚过她微蹙的眉间,“谁说龙椅非得男子来坐?说不定咱们的小公主,便是开创盛国女帝先河的第一人。”

  嫣昭昭却是不信他这番说辞的,自古以来哪有女子登基的先例,再者那些个朝臣又岂能同意。她抬手在他坚硬的胸膛处锤了一下,“净胡说些荒唐话。”

  他却将她的柔荑包裹在掌心,珍而重之地印下一吻“字字皆是肺腑之言。”低沉的嗓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若当真是个公主,我自会为她铺好路,为她扫清荆棘,一步步助她登上帝位,君临九重。”

  谢辞衍一下接着一下轻扫着她的背,“所以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指尖将她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待你之后养好身子,我便带你去看江南烟雨,可好?”

  嫣昭昭靠在他肩头轻轻点头,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融融春意。那些盘踞心头的阴霾,竟被他三言两语就驱散了。明知他说的女帝之言惊世骇俗,可这个从未对她食言的男人,偏偏让她生出一股荒唐的信任,仿佛只要是他说的,再离经叛道的事,也终会成真。

  她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意识朦胧间,心底忽而冒出一抹安心的念头来。

  这世间最令人心安的承诺,莫过于他说的每一句荒唐话,最后都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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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呈祥

   避暑山庄的每一座宫殿虽掩在蓊郁山色间,却仍被三伏天的闷热裹得透不过气来。檐角垂下的统领纹丝不动,连往日在聒噪的蝉都噤了声,唯有冰鉴里逐渐消融的冰块正嘀嗒作响,在青砖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暖阁内,鎏金狻猊炉吐着沉水香,沉太医正仔细给倚躺在软塌上的皇后娘娘把脉。五名医术了得的太医垂首立在屏风后,身侧的长案桌上摆满了提神补气的参片,各式中药列得规矩整齐。一众宫女默不作声,轻轻垂首,更有甚者紧张得手心已然开始沁出冷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香与沉香的气息,与殿内的静谧与紧张相互交织成一股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沉太医,昭昭脉象到底如何?”见沉太医沉默许久的谢辞衍终是按捺不住着急的性子,神色愈加焦急,眉头紧锁,紧牵着昭昭的指尖细看竟隐隐有些颤抖。

  沉太医依旧凝着神色,朝帝后二人作辑,“还请皇上速召来稳婆,娘娘此刻脉象,恐已临近分娩。”

  嫣昭昭此刻十分不好受,脸色比方才腹疼之时还要白上几分,额头上细汗如珠,滑落不止。她的双手死死抓住谢辞衍的袖子,指尖泛白,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翻涌而至,每一阵冲击都像有千万把尖刀刺入她的腹部,撕裂着她的身体。呼吸急促而紊乱,胸口一阵阵紧缩,无法自控地蜷缩起身子,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来来减轻那犹如撕裂的痛楚,却全是徒劳之举。每一阵宫缩的来临,都让她痛苦地低呼出声,喉间发出嘶哑的呻吟。

  暖阁内的气氛好似瞬然凝固在这一刻,沉太医的一句话像一记重锤般砸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头。谢辞衍眉眼间皆是无法言喻的焦虑与担忧,视线紧紧锁在嫣昭昭愈加苍白的脸上,眸底满是无措与心疼。

  “昭昭、昭昭……”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带着几分抑压不住的颤抖。他缓缓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角,温热的肌肤相贴,彼此的呼吸交织成一体。空气中弥漫着药香和沉香的味道,而他们之间却只剩下彼此的温度与心跳。“别怕,我在,一直都在。”

  稳婆近日一直住在隔壁厢房内,此刻听闻皇后即将临盆,便急忙命人准备热水,一行人熟练地围绕床榻布置,屏风迅速被拉起遮挡。太医们也在一旁随时准备着补气的药膳与参片。为首的稳婆见皇上竟仍站在榻旁,不由得惊慌地轻声“哎唷”了一句,赶忙说道:“皇上,产房腌臜污秽,您乃天子,可不能待在此地啊!”

  谢辞衍眸中闪过一抹怒色,眉头猛地挑起,睨了那稳婆一眼,眸光寒凉。“朕的皇后为朕生儿育女,朕为何不能在此?!”皇上骤然发怒,嗓音因着急充满了压迫感,“朕乃天子,更应在此处守着、护着她。”

  稳婆垂首立于一侧,背后薄衫已然被沁出的冷汗给浸湿,到底不敢再开口劝说皇帝离开,只得招呼着众人迅速为皇后接生。稳婆快步上前,检查嫣昭昭的宫口,眉头顿时一皱,声音中不由带上几分急促,“宫口已开,娘娘已进入临产,需立即用力!”

  屏风后的太医闻言,忙将几片提神的参片递来,稳婆接过让皇后含在嘴里,又用热毛巾拭去她额间的冷汗,语声柔缓却不容置疑,“娘娘莫慌,时机已到,照奴婢说的去做便是。”

  嫣昭昭脸色苍白,额头上细汗如珠,浑身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剧烈的宫缩,她的身体就像被凌迟一般,痛苦让她几近晕厥。她紧咬牙关,死死抓住谢辞衍的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痛呼。

  谢辞衍任她攥着,掌心生疼也毫不在意,眼中只剩焦灼与担忧。他低声颤问:“她……她可会有危险?”话出口,已是止不住的害怕与轻颤。

  稳婆神色沉稳,笃定道:“请皇上宽心,娘娘体健,定能母子平安。”

  谢辞衍微微点头,喉头哽咽,俯身不断在嫣昭昭耳畔低语,目光湿润,满是怜爱。

  “娘娘,再用些力!”随着稳婆一声高喊,嫣昭昭猛然用力,身子在剧痛中不由自主弓起,喉中发出压抑的低吟。她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地拼命用力,仿佛将全身的力气都注入那一瞬间的推进。“娘娘再用些力,已经能瞧见小皇嗣的头了!” 

  耳边的声音仿佛逐渐远去,天地一片模糊。就在她几乎失去意识之时,殿内忽传来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整个殿堂,刺破了原本凝滞的空气。

  稳婆迅速接过婴儿,用热巾擦净血污,随即高声道:“恭喜皇上,贺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诞下皇子,本应是此刻最值得欢喜的一桩盛事,然而谢辞衍却仿佛全然未闻,目光紧紧锁定在那鬓发湿乱、眼眶含泪、脸色愈发苍白的嫣昭昭身上。他俯身轻声安慰,“生下来了,昭昭,没事了。”

  可稳婆却仍未停下手中动作。她低头望向皇后双腿之间,脸色骤变,急切地抬头道:“娘娘腹中尚有胎儿,请娘娘再用力!”

  话一出,屏风后的太医们都怔愣了片刻。尤其是沉太医,先前为皇后诊脉时并未察觉有双胎之象,眼下竟还有一子,当真罕见。然而此时并非深究之时,他迅速端来一碗早已准备好的药汁递予稳婆,让她喂皇后服下,以助恢复气力。

  嫣昭昭的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几近油尽灯枯,然听得尚有一子,她仍强撑着精神,紧咬牙关,眼神中透出坚韧不屈的光。

  在稳婆的指引下,她再一次拼尽全力。得益于方才的生产经验,再加上汤药的扶助,这一次竟比之前稍显顺利些。她忍着撕裂般的疼痛,咬紧牙关不敢松懈,一鼓作气将腹中胎儿产下。

  一声比小皇子稍微弱、娇软些的哭声响起,第二位孩子亦顺利降生。

  “是位小公主!”稳婆满面喜色,与那位怀抱皇子的稳婆一同跪地叩首,“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喜得龙凤,实乃天赐之喜!”

  谢辞衍却依旧未移目光,只俯身取过稳婆手中的热巾,细细为嫣昭昭拭去额上的汗珠,语气温柔低缓,“昭昭,你听见了吗?是龙凤胎,你为我诞下了最珍贵的龙凤呈祥。”

  嫣昭昭眼神有些迷离,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勾出一抹浅浅的笑,疲惫中透着一丝温柔:“谢郎君,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谢辞衍俯下身,看着她苍白却安宁的面容,轻轻在她额上落下虔诚一吻,“多谢夫人,辛苦了。”

  那一刻,所有喧哗似乎都远去。

  嫣昭昭终于放松了身子,意识逐渐模糊,在得知两个孩子皆平安无虞后,安然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殿中哭声渐歇,风铃被夜风轻拂,发出一串清脆悠远的响动。宫灯摇曳,光影落在嫣昭昭苍白的面容上,如梦似幻。谢辞衍低头望着她静静沉睡的模样,眼眶微红,却满是温柔。他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像是想将她永远护在胸前,不让世间再有风霜近她半分。

  “江山万里都不及你一息安稳……昭昭,你一定要平安。”

  窗外夜色沉沉,却似因这对龙凤之子的降生,而悄然生出一抹未明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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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 枫吟

   嫣昭昭好生将养了三月后,终是可以出外去透透气了。

  对此,她先是幽怨地狠瞪了身侧的谢辞衍后,才让碧落给她穿上鞋,连伺候的机会都不给男人。可急于哄妻的谢辞衍又怎会轻易放弃眼前的示好机会,他抬首给了正欲跪下的碧落一记眼神,后者立即明白,转动着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眸,朝自家娘娘行了一礼后,便飞快出了殿门,将腻歪的空间留给帝后二人。

  谢辞衍甘之如饴地单膝跪倒在心上卿的石榴裙下,取过鞋袜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嘴上还不忘低声哄着,“是我错了,别同我生气了可好?”为她穿好鞋,男人张开双臂撑在床沿,顺势将她困于自己的方寸之地中,“沉太医说,你这一胎凶险,任他医术高明亦未能诊出你所怀的是双胎,女子生育本就是在亏损自身,你这回亏损极大,才要休养如此长的时间。”

  似回想起那日她生产时的凶险,嗓音不由低了几分,眉眼间多了几分愧色,“我自私地想昭昭多陪我些日子,所以望你身子康健,能陪着我度过春秋,直至头发花白。”

  闻见他这番话,饶是嫣昭昭有再大的气此刻也都尽消了,何况她不过只是在暖阁中闷得太久耍耍小性子罢了。柔软的指腹轻摁在他蹙起的眉间,咕哝着轻语,“我才没生气。”

  谢辞衍轻笑,眉眼彻底舒展开来,顺着她的话,“是,我的昭昭如此温柔可人,怎会生气。”他站起身,朝她伸出宽厚的大掌,“外头枫叶大约已经开遍了,同你前去欣赏这美景。”待那柔软的手掌落入他掌心时,心底浮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嘴角微微勾起,自然地与之十指相扣。

  刚出暖阁不远,便见一棵高耸的枫树上传来些响动,几片枫叶随之飘落。闻见声响的俩人下意识便抬头望去,借着繁茂枝丫的遮挡,并未瞧见什么,只是……

  “霍将军,你要不先把袍子给撂上去呢。”她与谢辞衍四目相触,不由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来,随即又带了几分调侃的语气,“还有碧落,我都瞧见你腰间的碧色带子了!”

  枫树枝丫再次剧烈一抖。下一瞬,便见霍随怀里抱着衣衫微乱的碧落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后,才轻轻地将她从怀中放下。霍随依旧一脸懒散不羁,眉眼间没有丝毫尴尬,反倒镇定自若地朝二人扬了扬下巴,算是作了个礼。

  与霍随的镇定自若不同,碧落显然没有那么厚脸皮,低着头满脸窘迫,双颊满是红晕,时而悄然抬起湿漉漉的杏眼,偷偷看向嫣昭昭,似担心自家娘娘会因此而责罚她。

  在避暑山庄的数月来,霍随常守在暖阁外,此处又没有其他的外人,二人似乎抛开了君臣之礼,仿佛回到了在军营时那般,彼此间只剩下兄弟情谊,不再有宫中的繁文缛节,生活简单而自由。

  嫣昭昭终是憋不住笑出声来,话里满是打趣,“倒是我不识趣儿了,应该装作什么也没瞧见才是。”

  “娘娘!”碧落的脸颊愈发通红,羞得低下头,连眼睛也不敢抬。

  霍随看了身侧可爱的女子一眼后,眉梢轻挑,笑容满面地对她说道,“娘娘仗义!”

  “荒唐。”从刚才开始一直默不作声的谢辞衍忽而开口,语气平静,眼底却看不出一丝愠色,丝毫不带威慑力……除了碧落身子不由抖了抖,若不是霍随及时拉着她的手腕,此时怕已然是跪下求饶了。

  霍随低叹一声,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根本拿她没办法。“跪什么?”他随即将目光转向谢辞衍,眼底掩不住的恶趣味与挑衅交织,分毫不惧君威,“我站这么远都能闻见酸味,谢辞衍,你该不会是在艳羡我俩在……”剩下的话他顾及身旁脸皮极薄的女子没继续往下说,只那抹眼神却已然将他心中千言万语给表达了出来。

  谢辞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来,笑意却未达眼底,“霍随唤朕的名讳,该罚。”他眼底暗光一闪,扫向不远处那棵枫树,“就罚你,把那棵树砍了。”

  “谢辞衍你个心眼比针眼还小的男人!”

  谢辞衍对那脱口而出的骂声毫不在意,自顾自拉着嫣昭昭往前走,那唇边的讥笑早已化作止不住的笑意。脚步未停,亦不回头,淡淡抛下一句:“辱骂朕,更该加罚,再砍一棵。”

  霍随咬牙切齿,目光紧随谢辞衍的背影,恨不能将他盯出个窟窿来。

  瞧他们逐步走远,碧落这才大着胆子挪步到男人身侧,嗓音中满是担忧,“真、真要砍么?”此时节正是枫树繁盛之时,那树三人合抱都围不住,真要动斧,怕是苦差一场。她心头更自责,若不是她答应了那提议,霍随也不至于被罚。

  瞧她这般模样,霍随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他一把将人拉过来,狠狠吻上她尚有些微红的唇,将她所有的不安都堵在唇齿间。待唇分,他低笑一声,声如哑玉。“胡思乱想什么?砍树是不可能砍的。”他将那可爱得要命的姑娘紧紧搂住,声音贴着她耳廓低语,“等他们彻底走远了,我再带你上去一回。”

  碧落瞪圆了眼,眸底满是不可置信。

  可尚未等帝后二人走远,谢辞衍复又豁然顿下脚步,清冷的声音回荡在枫林之间,彻底打断了枫树底下那俩人刚要飘远的旖旎之色。“过来给朕撑船。”

  霍随终于忍无可忍,仰天怒吼:“谢辞衍你个杀千刀的——!”

  一时,枫叶哗哗落下,似也被他的巨嗓吓得乱了阵脚。

  湖畔微风轻拂,水面漾着粼粼波光,两艘雕着白鹤样式的小船静泊在岸边,桅顶悬着红缨金铃,随风晃动,叮当作响。

  谢辞衍牵着嫣昭昭,正欲登船,身后霍随亦紧握碧落的手,站在他一侧。他微挑眉梢,向那位尊贵的天子投去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一眼,谢辞衍瞬间心领神会。往昔军营岁月浮现眼前,那时他们二人无所不争,连谁先从茅厕出来也能赌个胜负。可自他回朝执政,贵为摄政王后,二人间这份少年气便逐渐淡了。此刻旧意重燃,心头竟泛起一丝怀念。

  他抬手指向湖对岸,唇角勾起笑意。“先到彼岸者为胜。”

  霍随朗声一笑,如春风拂面,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老规矩,赢了的可得彩头。”

  “自然。”话音未落,谢辞衍便一把将嫣昭昭拦腰抱起,踏上船后轻轻将她放下,动作温柔缱绻。

  霍随轻哼一声,岂肯服输。偏头看向那双眸中满是疑惑的女子,心头的不甘随之一软。他大步上前,一手便抱起碧落,跨入船中,将她轻放坐好。随即挑眉看向谢辞衍,眼神中写满挑衅——他可是单手抱的。

  顿然,一场无声却火花四溅,只独属于两个男人的战争,开始了。

  两艘小船几乎同时划出,破开湖水,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湖风微起,枫叶落入水中,随着船身一晃一晃,宛若随波逐流的红霞。

  谢辞衍执桨沉稳,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下划动皆不见丝毫晃动。而霍随却一如既往带着几分轻狂不羁,桨起桨落间带着风,溅起的水花都似都带着几分张扬。

  “你等着瞧,我一定把彩头赢回来。”霍随一边划桨一边咧嘴笑,眼底跃动着志在必得的光芒,还不忘安抚坐在船头的碧落,“别怕,我可舍不得让你掉下去。”

  碧落双颊闪过一抹潮红,即便二人已然做过那样亲密的事了,可听他说出这般话来,心中仍忍不住一阵悸动,像是吞了好几口桂花蜜似的,甜到心尖深处。

  另一侧不远的船上,谢辞衍冷哼一声,“霍将军划船,靠的怕不是一张嘴?聒噪得很。”

  “那你呢,谢辞衍,是握笔握多了手腕没力了?手都快划出花样来了,还不是被我甩在了后头。”霍随笑声朗朗,语气里尽是挑衅。

  “是么?”谢辞衍唇角微杨,竟不动声色地加快了速度。

  两只船你追我赶,水面渐渐拉出一道道波纹,在秋日阳光下泛起银白光泽。两位男子似又回到当年在军中较劲的模样,意气风发,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示弱。

  与这场争斗无关的嫣昭昭与碧落隔着湖面对望,眼中皆是掩不住的笑意,像是两个看热闹的观众,乐在其中。

  眼看船只已近彼岸,岸边一只白鹭惊起,划过湖面。就在这分毫之间,霍随忽然一个俯身发力,船身陡然加速,竟在最后一刻一跃领先,船头稳稳撞上岸边的石阶,激起一片水花。

  “赢了!”霍随将船桨一扔,毫不顾形象地仰头大笑,俊朗的脸庞上写满了胜利的得意。

  碧落微怔片刻,随即拍掌笑出声来,“将军好厉害。”

  谢辞衍的船略晚几息靠岸,他神情如常,牵着嫣昭昭踏上岸边,语气淡淡:“霍将军果然宝刀未老。”

  一席话说的是极其阴阳怪气。

  但霍随丝毫不介意,“愿赌服输啊谢辞衍,彩头我可记着呢。”

  谢辞衍挑了挑眉,“说吧,想要什么?”

  霍随忽地收起玩笑之色,目光郑重,单膝跪地,抱拳道:“臣想借这彩头,求皇上在臣与碧落大婚之时,亲赐嫁妆。”

  此言一出,帝后虽神色平静,但身后的碧落却倏然瞪大了眼,显然被惊到了。

  宫女出嫁,本就从无皇上赐嫁妆之例。这备的不仅仅只是一份嫁妆,更是一份体面与荣耀,有了这份嫁妆,碧落嫁进将军府后,还有谁敢多说一句闲话,又有谁还敢瞧不起碧落的出身。

  “皇上,您莫听他胡说——”碧落急得连忙跪下,手足无措,面上满是惊慌。

  “不是胡说。”霍随直接打断,眼神倔强,“我要她风光嫁予我,不再需要瞧别人哪怕分毫的眼色。”

  “好了,你们都先起来吧。”嫣昭昭看不得他俩在此跪着,旋即又继续道:“霍将军有心了,碧落嫁予你,我很放心。”

  她看了眼谢辞衍,终还是将他们原来的打算给说了出来。“今日你即便是不说,我与谢辞衍亦早准备好了这一份嫁妆,只是未曾想到你竟会主动提。”嫣昭昭上前拉过碧落的手,嗓音温柔又透着些许不舍,“你自小便跟在我身边,如今你将要嫁做人妇,我自会让你风光大嫁。你出嫁时,不仅会有谢辞衍备下的嫁妆,还会以我义妹的身份出嫁。”

  “娘娘……”碧落又岂会不知自家娘娘这是给了她多大的荣耀与底气,她又惊又喜,眸中续满了泪,“这……如何使得。”

  “你一直不顾险境地陪在我身边,我早已将你看作我的亲人了。”嫣昭昭取出帕子来轻抹去她脸上汹涌的泪水,眸底满是笑意,“往后嫁过去了,霍随要是敢欺负你,你便用皇后义妹的身份给压回去,好好治他一番!”

  霍随闻言愣了一瞬,继而抱拳朗声道:“娘娘放心,我可不敢。”

  随即,他似又想起什么,忽而转头看向谢辞衍,“既如此,便是我还能讨彩头了是吧。”他朗声笑开,显然开心极了。“那我便要一座金山好了。”

  “你作梦。”谢辞衍淡淡回道,连语气都没变一下。

  霍随只是笑,他本就没有要给自己讨彩头的意思,他只是想借着彩头要一份嫁妆,一份体面,现今得偿所愿,他再别无他求。

  只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笑得一脸无赖,“金口既开,谢辞衍你怎好说话不算数?”

  谢辞衍睨他一眼,“再叫我名讳试试?”

  霍随立马咳了一声,朝他抱拳作揖,正色高喊:“谢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船清风拂过湖畔,拂乱了一地枫红。

  秋日尚暖,阳光正好。湖边笑语阵阵,胜负虽已分,可那少年意气与温情深意,却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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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红叶

  时值深秋,避暑山庄内的枫叶尽染,碧色湖水倒影着一抹抹红意。天高云淡,万籁俱静,仿佛连风都温柔了起来。

  红绸自枫树上盘旋而下,缠绕枝干,缀满流苏与绣球,一缕缕绸带于风中轻舞,湖心小桥两侧系上喜字灯笼,更为微微泛起波澜的湖面更添一份暖意,似流动的嫁衣褶光。

  通往成婚暖阁的路旁洒了鲜花,这都是前一日夜里因紧张而睡不着的新郎官偷偷采来的山中秋花、各色各样都有,被铺陈得分外俏丽。远远望去,一道道秋意在金风中轻晃,好似连这天地间都在衷心地为他们庆贺。

  一场不惊不扰、不宣不扬的成婚,便在这避暑山庄中悄然进行。

  没有在金銮殿上接受帝后封赏,没有万民朝贺、鼓乐喧天,更没有繁琐的跪拜流程,唯有亲近之人于身边,不论君臣、不论身份、只谈春宵的大喜之日。

  在那日霍随向谢辞衍求得嫁妆后,嫣昭昭便顺势提出了待回京后便要给他俩办一场盛大的婚宴,好好热闹一番才是。可霍随却婉拒了,他说更愿意同碧落于一方寂静之地成婚,没有诸多规矩,可以让他们随心所欲,无所顾忌。成婚分明就是两个人的幸事,何故要将那些个不相干之人给一同牵扯进来。

  是以,霍随得寸进尺,请求皇上让他们在此成婚。她原以为这是霍随单方面的决断,后来她问碧落的意见,却得来和霍随一模一样的说法。那一瞬,她心下了然,想来霍随的每一个决定中都从不会忽略了碧落的感受,甚至会以她的意愿为先。

  她彻底放下心来将碧落的余生托付给霍随。

  而此刻,碧落穿着霍随早已准备好的嫁衣。样式并不繁复,衬得她更是婉约了几分,红衣如火,袖边绣着鸾凤戏舞,衣角坠着金玲细玉,走动间叮铃作响。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由傻笑,一双杏眸笑起来似盛满细碎的星光。

  嫣昭昭立在她身后,拿着她作一身新娘子装扮,眼眶不由一热,随即又极快隐去,省得在这大喜的日子中落泪。她亲手为碧落簪上精致却样式简单的凤钗,她将凤钗扶正,俯下身来望向铜镜中满脸羞涩的碧落,杨唇轻笑,“好了,霍随可真是有福气,把最好的碧落给娶了回去。”

  闻言,碧落脸颊悄然晕染上红霞,竟比胭脂还要娇上几分。她羞赧地垂下视线,却如何也按捺不住那飞扬的神采。“娘娘怎的也取笑奴婢呀!”

  嫣昭昭唇角笑意更深了些,轻轻地捏了捏她红透的双颊,“这哪是取笑你啊,我这是在替你高兴。”她眸底闪过几分不舍,几分骄傲,随即又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发鬓,“以后霍随要是敢欺负你,尽管大胆来告诉我,晓得了吗?”

  碧落鼻尖一酸。她自幼便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哪怕再苦再难,小姐也从未迁怒于她,反倒时常将好吃的藏在袖中带给她,说她们是朋友。如今要离开相伴多年的小姐,心底的不舍汹涌而至,怎么也压不住。

  嫣昭昭见了,忙开口,“今日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可不能哭。”

  她终于轻轻笑了,看向嫣昭昭的眼神中,满是未说出口的感激与依依不舍。

  院中,霍随身着红袍,金线勾勒,肩披大红披风。他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眉眼竟比上阵杀敌时还要肃然几分。目光始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连掌心都沁出了汗。

  片刻,虚掩的门“吱呀”一响被推开,霍随心头猛地一跳,连呼吸都止住了。

  没有十里红妆,也无花轿锣鼓,她只是穿着嫁衣,脚踏青石,一步步朝他走来。耳畔是湖水潺潺、微风拂枫,胜却世间所有的笙歌鼓乐。

  霍随再无法等她走近,只一眼望见她,便已不由自主迈开脚步朝她走去。

  去迎那个他此生唯一想娶的姑娘。

  他在碧落身前站定,眼中藏不住深情与激动,低声唤她:“夫人,我来接你了。”

  红盖头下的碧落眼眶猝然一热。她曾连妄想都不敢的心上人,如今却真的……如愿嫁给了霍随,嫁给了那道她从不敢贪恋触碰的余晖。

  “霍随……”她轻声唤他,似要以此来证明这不是一场梦。

  “嗯,我在。”他应得温柔又坚定。

  霍随回头朝嫣昭昭一笑:“娘娘,碧落我就先接走了。”

  话落,他弯腰将她抱起,一步步走进新房。

  红纱轻垂,香气幽幽,喜床铺红被,案几摆着合卺酒,春镜中映着一对身影,一袭红衣倾城娇俏,一袭红袍恣意风发,十分相称。

  他将她轻轻放下,二人对坐饮尽合卺酒,在这无旁人的屋中简简单单拜了天地。碧落坐于喜床之上,脸颊酡红,红枣花生散落一地,眼前一片喜色晕染,她抬眼望见霍随眉目如画,心跳如擂,仿佛不胜酒力,连看他一眼都仿佛会醉。

  而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底灼热如火,情意藏不住。

  他轻声道:“落落,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霍随的妻,唯一的妻子。”

  她静静坐在喜床一隅,垂着眸子不敢看他,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纱帐之外的喜烛摇曳,照得她耳根一片酡红。他轻笑,眉眼温柔得仿佛化了风,“我夫人……可真好看。”

  碧落脸颊更烫,也忍不住启唇,“你、你也好看。”

  霍随无声笑开,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子呢。

  他靠近她几分,低头蹭了蹭她的额角,声音低哑,“落落,从此你不再是宫女,更不是身份低微的女子。你只是我的妻, 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女主人。”

  “嗯。”碧落轻轻应了一声。经历了那些最亲密的交缠后,她已然不似从前那般慌乱不安。或许是因为这段时日以来,霍随始终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安稳,让她终于卸下心防,不再去计较自己此刻的身份。只要能留在霍随身边,对她而言,便已是此生最大的心愿与归宿。“以后,你霍随就是我的了。”

  他缓缓伸手抱住她,将她揽入怀中。“一直都是你的。”

  碧落靠在他怀里,鼻尖是他衣袍上的松脂味,熟悉又安心。她轻轻开口,嗓音软得像水,“我也是你的。”

  他将她搂得更紧,像要把她揉进骨血。

  喜床上,两人紧紧相拥,红烛映红了他们的脸庞,也映红了两颗靠得极近的心。

  这一夜,月色正好,风吹枫叶,哗啦作响。

  可——

  “砰砰砰——”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急促的敲门声,霍随登时抬起头,可眼前那双颊绯红的女子仍躺在自己身下,令他心头一紧,忍不住又想俯身下去。怎料那敲门声像是存心与他作对似的,半点不停歇,他终究压不住火气,猛地起身去开门,原本打算破口大骂,谁料门一开,却见站在外头的竟是帝后二人,立时蔫了。

  他语气中满是憋闷与不悦,脸上更是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你们俩这时候来做什么?”连“陛下娘娘”都懒得喊了,只想快些把他们打发走。

  嫣昭昭冲他眨了眨眼,眸光狡黠,一眼便看穿了什么,却还是一副“正事要紧”的模样。她与谢辞衍转身从乳母怀中接过一双还醒着的儿女,笑吟吟地道:“趁着他们现在醒着,自然是要来给你们滚滚床单,讨个好彩头,也好让你们早得贵子。”她一边说,一边看着霍随瞬间泄气的模样,又似笑非笑地追问一句,“怎么,难道你不想?”

  霍随傻了才不想。

  他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笑脸,忙不迭地将帝后二人迎了进来。

  碧落早在他下榻开门时便坐起了身,此刻见帝后二人携子而来,一时又惊又疑,忙低头行礼,却被嫣昭昭笑着拦住。

  “哪儿用这么多礼。”她将怀中的一对龙凤胎轻轻放在了喜床上。谢瑾瑜与谢流萤年岁尚小,还未学会翻身,只得并排躺着,小小的身子在红被中如两只团子,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屋内人咯咯笑起来,又伸出小拳头往嘴里塞,一副讨喜模样,惹得众人不禁笑出声来。

  这对龙凤胎天生带着祥瑞之意,如今沾了他们的新婚喜气,算得上是一桩双喜临门的好意头。

  目的既达,谢辞衍与嫣昭昭并未久留,只道:“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谢辞衍俯身抱起儿子,嫣昭昭则抱了女儿,帝后相携着离开了暖阁,只留下满室残香、红烛摇曳,暖意尚存。

  门阖上的那刻,红烛轻晃,仿佛连火苗都跟着那份尴尬渐渐安稳下来。

  碧落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力道牵入了熟悉的怀抱,霍随伸手一揽,低头在她耳侧轻轻呵了口气,声音低哑中透着几分委屈,“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你,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的?”

  碧落忍俊不禁,睨了他一眼,眸中含笑,“应该……不是的。”

  “落落,”霍随语气忽地一缓,目光落在她脸上,满是柔情,“你可知晓,你穿红嫁衣的这一瞬,像极了我梦里的模样。我盼了很久,盼你笑着嫁给我,盼你披着红嫁衣,甘愿踏入我的余生。”

  他话音刚落,便低头吻住了她。

  红纱轻垂,喜烛高照。

  那一夜,榻上不知翻覆了几次红被,姿势换了几何。花烛燃尽,香灰坠落,窗外的枫叶在月光下簌簌而落,仿佛也知晓了这场良缘的圆满。她软语吟喊,他温语安慰,耸动的动作却一瞬未停,要得愈发的狠,似要将过往所有隐忍与渴望都化作今宵热烈。榻上的红枣与花生早被碾作碎屑,与绣被一同沾染了交融的气息,甜腻中带着淡淡红枣香,弥散在喜房每一处角落。

  红嫁衣与喜袍零落于床畔,衣袖似仍缠绵难舍,一同挂在床沿。床榻摇曳了整夜,红喜被上满是白浊与水渍交织的点点痕迹,是两人共度春宵的缱绻痕迹。

  直到天色泛白,四野鸟鸣初起,榻上的人方才沉入相拥的梦中。

  今宵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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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 长愿

  一行四人又在避暑山庄中小住了半月,无拘无束,也无朝规礼数,可偏偏自在惬意,欢乐无穷。

  然,当谢辞衍收到朝臣们第五封奏折,恳请他们早日回京时,他唇边那抹恣意的笑意,终是淡了下去。他终究是盛国的帝王,纵有万般不舍,也不能长久沉溺于这场温柔幻梦。

  他侧首望向亭外,那抹倩影正与碧落嬉闹,笑声清脆如铃。谢辞衍目光渐柔,心头一软,竟有几分不忍开口告知将启程回宫之事。他正神思飘忽间,丝毫未察觉那道灵巧身影悄然绕至身后,忽而伸出双臂,自背后环住了他。声音带着止不住的欢喜,像春水溢满心湖:“阿衍!”

  他一怔,随即回神。熟悉的合欢花香萦绕鼻息,他唇角轻扬,大掌覆上她的手,另一只手却悄然将那封奏折掩去,不留痕迹。“昭昭可是想我了?”

  他将她揽入怀中安坐,低头轻埋入她肩头,贪恋着她身上的温度与气息。她还未答话,他便已先一步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我很想你。”

  嫣昭昭怔了一下,眼睫微颤,随即扬唇笑起来,将下巴搁在他肩头,“说得好像我同你分别了许久似的。”她狡黠地眨了眨那双潋滟的眸子,忽的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舌尖还不安分地轻舔了下。“但……我也同样想你。”

  他唇角轻勾,眸色低垂,笑意像夜风般轻柔,藏着万般深情。男人捏住了嫣昭昭的后颈,随即低下头便吻上那诱人采撷的红唇。灼热的气息瞬然在鼻息间弥漫开来,长舌似行军打仗般掠夺着,又勾着她灵活小巧的舌,似玩乐般相互追逐,唇齿间发出阵阵暧昧的喘息声。

  再松开时,俩人气息显然都有些不稳,嫣昭昭甚至都能明显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挑眉,故意调笑男人,“谢辞衍,你硌着我了。”她贴近他耳畔,吐息轻柔却勾魂摄魄,嗓音媚得撩人,“好烫啊……”

  他喉结微动,眼神幽深如夜,藏着翻涌的欲念。指尖微颤,却死死克制着,她的一颦一笑,总能轻易将他撩得烈火焚身,他嗓音温柔,又含着危险的炙热,“只有我烫么?”指腹缓缓掠过她的腰线,“昭昭分明也烫得厉害。”

  谢辞衍俯首,欲将那点火星彻底引燃为一场无法熄灭的大火。可唇刚凑近,却只吻上了她温软、带着淡淡合欢花香的指尖。

  她狡黠轻笑,声音娇柔却带了分掌控,“不许。”说罢,她眼波微转,唇畔笑意敛去几分,视线不经意地扫向那被他藏起的奏折。“你这是……在想着要如何同我说回宫之事?”

  男人一怔,随即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你知道了?”

  “奏折藏得再好,我也瞧出来你神色有异了。”她撑起身子,揪着他衣襟,认真地看着他,“怕我不高兴?”

  谢辞衍默了片刻,点头,“嗯。”

  她蹙了蹙眉,伸手戳了戳他胸口,佯装气恼地瘪了瘪嘴,“我确实不高兴。”顿了顿,她语气一转,分外明理懂事,“你这人,也太小瞧我了。我自是知晓要回宫去的啊,你不止是我一人的夫君,还是天下百姓的君王,又岂能一直待在此处。”

  风穿过回廊,吹起帘幔一角,阳光斜照而入,映在她眉目间,仿若霞色氤氲。

  嫣昭昭靠回他怀中,装作板着脸的模样却终究绷不住了,眸底闪过一丝不舍,低声轻道:“我自是喜欢此处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可是啊,朝政不能久悬,小瑾瑜和小流萤也该带回宫去好生教养,亦是时候该回去了。”

  谢辞衍将她紧紧搂住,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低声道:“我答应你,待处理好政务便再带你和孩子们来此小住,可好?”

  她却摇摇头,倚着他肩头,声音慵懒又娇嗔,“下次我可不要来这儿啦,我我要带着我那一对龙凤呈祥,去上回你带我去的山庄。那时我还没好好逛呢。”

  他失笑,声音温柔如春风。“好,都依你。”

  此时日头渐沉,秋风拂过湖面,落叶在水中旋转,他揽着心上人,望向亭外的斜阳与碧波,眼中盈着柔光。

  他们皆在畅想着未来的每一日。

  必定也会是温暖而欢喜的日子,就如眼下这一刻——所爱之人皆在身边,又怎会不高兴呢?

  红日沉西,一行人返京的车马缓缓行于官道。

  路旁槐树成荫,微风轻拂,吹动车帘,露出嫣昭昭倚靠在谢辞衍怀中的倦容。她怀中抱着熟睡的小流萤,怀里软绵绵的一团如同一只小奶猫般,嘴角还带着一抹未散的笑意。车厢内静谧温柔,只听得谢辞衍低声哼着不成调的童谣,逗得小瑾瑜咯咯直笑,察觉他声音大了,又会轻拍着他的背,似在让他声音小点,免得吵醒了他的夫人。

  而前方,仍如来时一般,霍随骑着那匹棕色骏马。不同的是,他怀中多了道纤瘦的身影,被他紧紧护着,仿佛是此生不容放手的珍宝。“怎地老是低着头?抬起头来瞧瞧。”他低声哄着,唇角噙着浅笑,声音温柔得仿佛能融化风。“这路上都是些好看的花,你看喜欢哪些,待回去我就让人去花市买些种子,就种在我们的院子处。”

  蜷在霍随怀中的碧落原本只想着一路垂首当个鸵鸟,谁知听见他那句话,心头微颤,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见她终于肯抬头,霍随笑意更盛,唇角张扬,一手执缰,一手将她搂得更紧。“可晒着没?”他身形高大,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语气却仍满是细细的担心。

  霍随身为护卫将军,按理应骑马走在最前方开路。碧落本打算坐在帝后马车外随行,却被他一口回绝,执意要她与他同骑一马。娘娘看出她面上的羞赧,便提议另备一辆马车,她却一时难以适应,只得应下,与霍随一道骑马回京。

  只是沿途打趣的眼神过于暧昧,叫人实在抬不起头来。

  霍随却全然不以为意,甚至乐在其中,仿佛恨不得昭告天下——怀中这女子,已是他霍随的妻。

  碧落摇了摇头,终是大着胆子,不顾周遭目光,抬手环住霍随劲瘦的腰身,轻轻将脸颊贴在他胸膛上,细细聆听那心口处略显紊乱的跳动。她忍不住轻笑,声音软糯中带着一丝促狭“你心跳怎的快了?”

  霍随一怔,随即眉梢微挑,勾唇露出一抹慵懒却别有深意的笑。“心爱之人入怀,哪有不乱的道理?”他俯身,唇齿擦过她耳畔,留下暧昧至极的一记轻咬,“我又不是柳下惠。”

  碧落耳尖发烫,脸颊“腾”地染上一层红霞,嗔怒地捶了他肩一下,“净胡说。”

  霍随低低一笑,笑声从胸腔溢出,酥麻入骨,带着难以掩饰的情动与宠溺,“回到将军府就让你瞧瞧我是不是胡说。”

  她气得脸颊通红,偏又舍不得推开,只能靠得更紧了些,脸藏进他胸前,不让他看见。

  霍随将她紧紧圈住,嗓音低沉,“将军府终是迎来女主人了,也再不那么冷清了。”霍随乐得眼角都飞起了,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一口。

  闻言,碧落心中不知怎的泛起几分微涩。她没抬头,只轻声呢喃,“我再给你生几个孩子……那便更热闹了。”

  他微怔,随即笑意迅速爬满眉眼,那笑,是从心底盛开的炽热与欢喜,仿佛天边朝霞扑面而来,暖彻骨髓。“那就生两个小崽子,一个像你,一个像我,多好。”

  霍随顺着她的话,不由畅想着未来的日子。他想着,有心爱的妻子在怀,有机灵可爱的小崽子绕于膝下,这一生,便是圆满极乐。

  他低笑出声,唇角挂着懒散又动情的弧度,“要是个男孩,我便教他习武,将来能护你左右;要是个女孩,那更好。像你那般,娇气些、粘人些,才好。”他眼底染着柔光,“你们娘儿俩,谁都别想受半分委屈。”

  他说得认真极了,碧落听着却笑弯了眼,心都被他揉软了。

  霍随似早就将一切安排妥帖,语气轻缓却满是笃定,“以后你要是想娘娘了,随时都能回宫去瞧瞧。若是闷了,便告诉我,我带你出城游玩、登山赏雪、踏青听雨……你说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他低头,额头贴着她发顶,声音低低的,却像一场深情誓言。

  “这一生,就这么慢慢过,能与你携手白头,想想都觉得美好。”

  如此想着、闹着、说着,原本漫长的归途,竟也仿佛春回大地,步步生花。

  从此,他们再无生死,再无离别。

  唯余山河已定,风月正好。

  宫墙之内,岁月悠长,所有的爱与温柔,所有的执念与不舍,终被托付给平凡四季与温暖时光。

  从此,风起云落皆是静好。

  这是故事的结局——

  亦是崭新的开始。

  万事无忧,人间值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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