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01-07

题记:人到中年 向死而生

  楔子

  多伦多的冬天漫长得令人沮丧。

有时候,二月末的某一天,气温会骤然飙到20℃以上,憋得快要抑郁的人们
纷纷走出户外,享受阳光,仿佛迎接提早到来的夏天。

然而,冬天并没未远去,严寒很快就会重新笼罩。即使在已能嗅到春天气息
的四月,大雪仍然可能不期而至。人们只得穿回厚厚的棉衣,重新裹得严严的,
连同雀跃的情绪和流动的眼波——还有些时间要打熬呢。

2015年年初,我就经历了这样的心路历程:从欢呼雀跃,蠢蠢欲动,到沉郁
沮丧,痛苦煎熬。这不仅是指情绪的起伏,我个人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
变,是一场至关重要的人生转折。造成这一变化的起因,表面上看是源于一次骤
然转暖的天气,似乎事出偶然,现在回想起来,实际上雷早已埋在那里,早早晚
晚,必然会被我踩响。

2021年9 月,囿于家中几个月之后,我敲下了上面这段话。虽说已进入所谓
的后疫情时代,但DELTA 变种仍在全球肆虐,在即将到来的秋冬季节,再发生什
么意想不到的严峻情况,也并不令人意外。

独处家中,感慨这世事的变迁,回顾这些年自己所走过的路。蓦然发觉,自
己经历了许多,却也错失了许多。貌似成熟的我,竟没有读懂彼时的情义与深意。
此时重新忆起,读懂了,却只剩一声叹息。

现在步入人生的下半场,我决心把这些年的经历记录下来。尽可能还原当时
的真情实景,可能会加上如今的感悟。原则是宁愿显得啰嗦,也要尽量详尽,但
绝不夸大。因为做这件事并非为了取悦他人,而是为了对自己负责。

  第一章 并不意外的意外

  2015年二月末的一个周末。一直阴沉着脸的老天,忽然高调起来,阳光
变得热烈,明晃晃暖洋洋的。憋了一冬的人们兴奋不已,纷纷走出家门,享受久
违的好天气。我们一家三口人,在老婆的带领下,在家里大开门窗,大肆清扫,
似乎是要抖落憋闷了许久的霉气。

  我们一直有要换房子的打算,这时正好下决心把以前没舍得扔掉的旧物统统
处理掉,包括那些早已淘汰了的电子产品,旧手机,老台式电脑,甚至还有一台
42寸的sony投影电视。

  事情就出在这儿,出在一部已经好多年没有碰的nikon数码相机上。

  我将这些淘汰的旧东西依次摆放到房前草坪上,正在往上面贴标签,供人免
费捡取的时候,老婆走了过来,随手拿起相机说,检查一下,万一还有什么照片
存在里面。我也笑着附和,对呀,可别整出一个艳照门来。

  话音刚落,我顿感一阵寒意,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因为我这时想起来,多年前我有一张私密的相机存储卡,里面存储的都是一
些只能独自一个人观看回味的照片。因为已经好多年都不再用相机了,刚才忘记
检查是否遗忘在里面。

  相机已经荒废多年,电池早已没电。老婆随手把它连到门口的电源插座上,
按动着相机按钮。我站在远处的草坪上,假装整理旧物,心中忐忑,暗暗留意老
婆那边的动静。

  正摆弄相机的老婆脸色骤变。好像是往我这边扫了一眼,拔下电源线,一言
不发,转身回屋。

  事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老套,了无新意。那张存储卡果然遗忘在相
机里,果然存着几张艳照。虽然都没有露脸,仅仅是几张局部的特写,但是凭借
照片中男人腹股沟的印记,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里面的男主角就是我本人。而
女主角,老婆又非常清楚,绝不会是她自己。

  于是,原本朝气蓬勃的一天,瞬间变得愁云惨雾。接下来,是连着几天的痛
哭,忏悔。

  好在没有发生激烈的争吵,也许本来就不那么在意了。也没有复杂的谈判,
一方面也是不那么在乎,另一方面,我惊讶地发现,奋斗了二十来年的我,身家
竟是出乎意料的简单明了。

  于是,仅仅不到一周的时间,在下一个周末之前,我已经租下了一间单室,
从家里搬了出来。

  整个事情的郁闷之处在于,这几张艳照,就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甚至里面
的女人是谁,是怎么勾搭上的,都变得模糊。毕竟至少是五年之前的事情,应该
是某次极偶然的逢场作戏。

  当然,照片中的男人确实是我,这个我不否认。我也从来不曾自夸说自己是
一个好男人。但是据此就说我是一个极品渣男,我也不敢苟同。

  如果把好男人到渣男按程度从1排到10,那我顶多处于5的位置,没有好
得那么纯粹,也没渣得那样彻底。而且,2015年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如同一
座枯井,波澜不惊,老婆——已经是前妻了——对此也心知肚明,因为我们两个
上一次做爱,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

  这大概就是由一次错位的温暖天气所引发血案的全过程。

  如今我再一次回想起来,所谓的艳照,不过是一个借口,是把酝酿已久的念
头,下定决心付诸行动的一个契机。

  我们那时的夫妻关系,相互关心,相互扶持,互相之间礼貌周全,唯一的缺
憾就是早已没有了激情。

  前年夏天的那次亲热,更像是一场意外。完事之后,我们两人甚至都有些不
好意思。而在那之前的一次,更是大概半年之前冬季假期的事情。

  她也很清楚,我那时的清心寡欲,并非只是针对她个人。其时已年过不惑的
我,已经很少再有晨勃。

  在此也需要特别说明,我这样,并不会冷落她。早在几年之前,她就很少再
有这方面的需求了。那时偶尔我有了想法,都像是在恳求她一般。大概就是因此
,我才逐渐变得意兴阑珊。

  好像是有一种「用进废退」的说法,对此我倒是并不担心。相反,我很享受
这种雪藏的状态。那几年,我内心一片祥和,不争不抢,睡得很好。

  期间,我做过几次时至今日依然难忘的梦。

  那段深埋心底刻骨铭心的往事,在这种平静得近乎麻木的日子里再未曾在心
里捡拾过,看似毫无来由,竟然在梦中浮现,并发展出独立的情节。清晰,香艳
,而且富有逻辑,似乎是在梦境中弥补曾经的缺憾。

  在梦中,我和她相拥着,从容不迫地缠绵着。那性事如同是在爬山,每登上
一级石阶,都有独属于那一级石阶的风景和快感。因为我们的从容、彼此的信任
与默契,这快感也来得格外厚重、畅快。

  在梦中,我的下体格外粗壮,坚硬,像个经验丰富的船长,从容不迫地在一
片溽热之中探索,前行,在那热泉之中搅动出炽热的甘霖。

  奇怪的是,即便经历了那样极致的快感,我并没有射精。因为感觉无比的强
烈,当时的粗度和硬度,既是在梦中,我也能感受得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全
身轻松舒泰,就是那种刚刚经历过美妙的性高潮后的感觉。但是很奇怪,在梦中
并没有遗精。

  到现在,梦境的细节已经模糊,但那种透彻全身的快感,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或许,这是那段真挚如火的经历,所绵延生出的一种祝福吧。

  应该是疫情闹得,久困家中,不仅仅喜欢回忆过去,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我应该约束自己。这本该是最私密的记录,应该记下最朴素的事实。不要用
那些文绉绉的词,什么下体,什么热泉,就是鸡巴,龟头,阴道,阴唇。应该是
什么就说什么,是怎样就说成怎样。既是最私密的记述,也是最无保留的记述。
节制自己,少发感慨,多讲事实,那怕是干巴巴的事实,也要努力交代清楚。

  第二章 胎死腹中的表白

  没想到把上面那一点回忆诉诸笔端,竟然整用了一周的时间。

  有时候我坐在桌前,思绪纷乱,过去不同时间的往事,互相牵绊着涌入脑海
。每忆起一桩,后面都勾连着一大串。一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可眼前的
电脑屏幕上,一个字都没有多出来。

  还是那句话,我得克制我自己。

  先讲两件事。

  它们是出乎意料忽然闪现到我的脑海中的。当年这两件事发生之后,我从来
没有再回想过,没想到二十多年之后,竟然会再次浮现出来。当时不理解其意义
,历经沧桑之后,此时重新想起,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两件各自独立的事,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关联,也无后续的发展。讲完了
,我就要努力按部就班,「干巴巴」地接着讲2015年的事情。

  第一件事发生在我大学一年级刚刚入学不久的时候。

  从我们那座小城的高中,考到这座北方省会城市的同学不多,同班的就两个
,我和一个女生。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高中毕业之后,男女同学才开始大大方方地在一块儿玩
,一起去看看当地名胜,一起去拜会老师,一起到某个同学家去聚会。

  对于男生与女生之间的微妙互动,我一直是后知后觉。如今回想,之所以能
有那些聚会,其中多半是有某对男女想要或是已经暗通款曲。

  考到这同一座城市的那个女生,属于我们那个小圈子的外围,参加的聚会不
多,却是几个男生想要暗通款曲的热门人选。至于是否有所动作,我至今也不是
很清楚。

  至今还能回想起来,这个女生瘦瘦弱弱,个子不高,鸭蛋脸,脸色苍白(大
概刚经历过高考的都差不多)。头发直直地梳到脑后,扎一个普普通通的马尾。

  一起出去玩的那几次,我偶尔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肯定不是胭脂
气,不是那种有时女士走过去之后,仍在其身后弥漫的胭脂气,厚重而浓烈。

  她的那种香气清凉灵动,似有若无。以我那个时候的见识,还在心中断定一
定是她把上衣在香皂水中泡了一夜才有的香味儿。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像是No
……5什么的香水的味道,没有那么「艳」。不管是什么,还是为少女的那些小心
思感动。

  大学入学不久,外地大学的一个高中同学过来玩。于是你找我,我找他,呼
啦啦召集了一大群一年级的老乡新生。大家聚到一起,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那时的聚会真的简单,仅仅在公园里坐坐也算数。如今想起这件事,才发觉
那位远道而来的同学目的很是可疑,我极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之中,又当了一回电
灯泡。

  不管怎样,还是拜这位同学所赐,我与这个同班女生又联系上了。可能是一
两个月之后吧,我独自一个人又去找她。

  这一次,我的目的也不单纯,或许可以说是非常单纯,就是想让她做我的女
朋友。

  但是,如何说,怎么做,找个女朋友意味着什么,我一概懵懵懂懂。

  年轻时就是这样,想做便做,没有那么多的筹划,也没有那么多的前思后想
。我甚至对她都没什么了解,更谈不上爱她,就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

  这大概是人生第一次独自来到一个陌生城市,处于一个新环境下的盲目或是
本能的自我调节吧。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通讯手段,就是直接去到女生宿舍楼下,拜托别的回宿
舍的女生把她喊出来。

  忘了她看到我时是怎样的表情,是吃惊还是高兴。我们就在她们的校园里漫
步。

  身为之前班级中成绩的佼佼者,我那时还是有些自负,夸夸其谈,反正没有
冷场,不过说的应该都是些废话。

  我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白。现在想想,我当时甚至都没有需要表白的概念
。后来,我们走到一个凉亭里面,也可能是回廊之类的。她坐下,结束了这场毫
无意义不知所云的绕圈。当时她很突兀地说了一句:我有男朋友了。

  我的记忆就到这里。

  后来又说了什么,我是怎么撤退的,都不记得了。印象中好像也没有多么得
尴尬。似乎当时还在心里暗自总结了一下,嗯,我来晚了,人家也不可能一直等
着我呀。

  唉,年轻时候的我呀,真不知道算是可爱还是可悲。可能就像杨笠说的,这
么普通,却又这么自信。

  但是,别忽略了重点。

  之所以又突然忆起此事,就是因为这个女生那句很是突兀的话:我有男朋友
了。

  时隔二十多年之后,我突然理解了当时这个女生的单纯和善良。

  想来她当时陪我漫步,心不在焉地听我吧啦吧啦地胡侃的时候,内心一定特
别得紧张煎熬,肯定一直在想着如何才能不伤我自尊地把话说明白。

  她算是班级里比较漂亮的女孩,应该是不乏类似经历。当时她坐下来,在我
进一步行动之前,突兀地说出那句话,已经体现了她最大的善意。

  后来,我融入新的大学生活,踢球,打牌,玩得不亦乐乎,和这个女生再没
什么联系。

  愿她如今正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平静幸福地生活着。不知她偶尔回忆起自己
的青葱岁月时,是否会忆起好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她曾经挽救了一个傻小子的自
尊。

  第三章 谁还没修过电脑

  记述上面这件事情,竟然断断续续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也不是事情有多难做到,因为整件事就摆在那里,只需要平实地记录下来,
加上我现在的感受就可以了。而且回忆和讲述,也让我感到幸福。

  然而,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在各种平庸和无意义的事情中,在多年养成的惯
性中流逝。很是可悲。我想,这既是人到中年,生命力减弱的悲哀,也是人性普
遍的弱点。

  在这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很值得一记。

  在前面,我曾说过有两件很久远的事情闪回脑海中。就在我讲述第一件事情
的过程中,猛然之间发现,另一件事情我又忘记掉了,说什么也想不起来是关于
什么的。

  我当时就没打算要返回到前文,把两件事改成一件事,而是决定等记录完第
一件事情之后,就老实交代说第二件事忘记了,想不起来是什么了。因为这就是
真实的情况,是我中年之后人生的实际状况。

  然后,就在前两天,那件事重又浮现到我的脑海中。

  人对于自己到底了解多少,对于自己那迷雾缭绕的大脑到底有多少认知,真
的很难说。

  比如说,如果你问我现在重又忆起的这件事,是否果真就是当初的那件,我
只能说,还真不敢完全确定,大概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可能性是同一件事情。至
少,对我而言,这件事也值得一记。

  这件事没有前一件那么「古早」,发生在我移民之后。

  移民之后,资讯浏览少了许多限制,我见证了诸多各类论坛的兴衰起伏。随
着技术的迭代,众多论坛逐渐式微,其中唯有性趣论坛人气经久不衰。里面除了
炫耀的贴文,讨论的帖文,还有一类是吐槽贴。

  比如吐槽自己年轻时候的懵懂:拒绝小姐姐一同回家喝杯咖啡的邀请,因为
太晚了,怕喝咖啡会睡不着觉;或者是特别卖力专心致志地帮小姐姐修电脑,反
倒惹得她不高兴,从此不再联系自己。

  以前在国内,因为工作的关系,也经历过一些声色犬马,自认为早已娴于风
月。看了这类吐槽贴,只觉得好笑,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修电脑」已成为一
个梗,用这一经典情境代指那一大类的笨拙与胆怯。

  然后,就是我说的好些天前,有两件往事忽然闪现,其中我接下来要讲的这
一件,还真的就是关于修电脑的。

  这件事发生于十来年前,在我移民登陆的第一年。

  当时租的房子,房东一家住在一楼,我们一家和另一对学生情侣住在二楼。
同一条街上还有一对新移民夫妇,与我们年龄相仿,住的也和我们差不多。

  大家都是初来乍到,常在一起互通信息,互相关照。当时还在学习语言,哪
所LINK学校能提供免费车票,哪里有对语言要求不高的工作,类似这一类的
信息,都是我们经常交流的重要资源。

  那时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很简陋,但我觉得专注于学习语言的第一年移民生活
,从某种角度看来,却是轻松而单纯的一年。或许正是因为简陋,才少了许多牵
挂。而从故国连根拔起,举家远走他乡,恰是一种强制性的断舍离。

  这件事的整个经过都已变得模糊。只记得是夏天,当时我正在住处旁边的小
公园玩,那个同是新移民的少妇过来找我,请我帮忙修一下电脑。

  他们租住的二楼房间,狭小闷热。一番诊断后,我决定给电脑重新安装系统
。这需要重新给硬盘分区,重新格式化等等。我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竟然电脑
都引导不起来了,整个BIOS系统都不行了。简单一句话,原本电脑微恙,我
一番骚操作,给整昏迷不醒,进ICU了。

  我懊恼不已,这也太有辱我电脑小能手的名号了。最后电脑也没修好,我只
能讪讪而退。

  这就是我记忆中这件事情的全部,不记得那个少妇说过什么话,很有可能她
确实也没说过什么。

  然后就是前些天,如同闪电刷地一下照亮了我大脑中某个隐秘的角落,这整
件事情突又变得无比清晰,并呈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串起这整件事情的不是上
面我还能记得的那些情况,而是那个少妇的表情,那个现在我已经想不起名字,
当时全部心思都在修电脑上的我,根本就未曾留意的那个少妇的表情。

  仿佛后脑勺儿上长了眼睛一样,我现在清晰地看到了当时那个少妇的惴惴不
安,鼻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还有那紧张的欲言又止的神情。

  在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在那个拥挤酷热的房间,烦闷的气息,如同梵高画
作上的笔触,凌乱而突兀地刻印在空气中。

  对于那台被我弄进ICU的电脑,她确实是没说什么,就好像那电脑是一个
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第三者······

  这就是我突然记起的第二件事儿。谁能想到,自许渣男的我,也曾经如此清
纯。

  人到底是自然进化的结果,是上帝所造,还是外星人一时兴起玩的棋子?

  不管是那一种,人类的大脑一定有一个隐秘的功能,在他紧张激动的那一刻
,会生成一束神秘的脑电波,在他所在意的对方脑海中,在当事人浑然不觉之中
,刻下一幅负片。然后,在某一个命定的时刻,这负片会重新显现出来,让你或
悔恨,或遗憾,或感动,或幡然醒悟,不一而足。

  第四章 意外终于成为新的现实

  啰里啰嗦,绕了一大圈,任性了一把。现在回来,开始讲正事。

  2015年二月的那个冬天,孩子还在念高三,已经收到了心仪大学的of
fer,这个可能也是让我们夫妻二人做出那个决绝决定的其中一个因素。

  以前就听说过国内的中年夫妻,在孩子升入大学之后,有一个离婚高发期。
没想到我们更进一步,早于孩子离巢就发生了。也许是真的不能再忍受彼此了吧

  不过,孩子对于这件事handle得比我们想象中要好得多,不像看过的
影视剧中那样drama。也许处于婚姻之外的人,老早就看见了我们婚姻这件
破袍子上的蚊子血。

  从家中搬出来之后,我先租住的那套房子,实际上是一套半地下的双室。原
来的租户回国,他们把自己的物品都搬到一个房间,把另一间单室转租,并且仅
仅转租一个月的时间。

  好多定居未久,万事还没有步入正轨的新移民朋友都是这样的精打细算。宁
可委屈自己,也要尽可能扣省出来几个铜板。

  我的事情事发突然,对于接下来要怎么做,更是一片茫然。这种临时性的住
所,正好适合我。

  那时,我已经在当时的公司工作了好几年。那是一家家具公司,在整个大多
伦多地区有三间零售店面。我几乎是在公司把供应商和生产线转移到中国大陆的
同时,加入这家公司的。

  经过多年的侵淫,主管的业务对于我来说,已经轻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几乎可以说睡着觉都能完成。老板是一位印度裔的老派绅士,此时已经到了快退
休的年纪。他那个令他引以为傲,经常挂在嘴边的MBA毕业的长子,开始逐步
介入到公司的日常经营中。

  在我的个人生活正在发生重大变化的同时,已工作多年的公司的经营架构和
经营方式,也在发生着根本性的转变。

  不同于我的随遇而安,马上就要成为前妻的妻子,已经跳了好几回槽,这时
是在一家著名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她经常加班,收入比我高许多。不知道这是
不是我们的离婚分割比较简单,没有那么狗血的原因之一。

  住在地下室的那一个月,没有什么故事。没有和其他租客,也没有和房东太
太发生任何事情。

  回想当初,我是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茫然之中。好像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处
理,心中却不清楚到底需要去做些什么。

  第五章 进来喝一杯吗

  敲门声响起来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潜意识里还以为是上班要迟到了,
老婆在喊我起床。

  拿过床头的手机一看,还不到八点半。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在应该是
晚上八点半,也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在那里。

  搬到现在这间公寓已经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原来的公司在换了MBA老板
之后,不出所料开始了裁员,此时我已领了四周的失业金。

  鉴于已经连续工作了这么多年,没少为政府的失业保险做贡献,我大概可以
领10个月左右的失业金,因此也就乐得过一段懒散到像一滩烂泥的日子。

  考虑到下半夜我很有可能会瞪着双眼,刷一些我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视频,傍
晚就喝得晕晕乎乎的睡死过去,也不算太过分。

  身上还穿着下午躺在后院晒太阳时穿的T恤和短裤,我睡眼惺忪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巧的亚裔女人,30多岁的样子,手上捧着一个蛋糕,脸上是明
朗的笑容。

  大概是没想到开门的人是这样一种状态,她明显有些慌乱,用地道的英语,
语速极快地说,喔,对不起,希望没打扰到你,我可以其它时间再过来。

  女人弯弯的笑咪咪的双眼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

  虽说地球上几十亿的人口,每个人都各不相同,但总有些可以归纳到某一类
别里的相似地方,或者是性格方面的,或者是形象方面的。让我没有想到的是,
时隔这么多年,竟会在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又见到了这样一双曾在我的
心中漾起无尽暖流的弯弯笑眼。

  那一刻,酒精和睡眠令我嘴里发干,大脑凝滞,我呆呆地望着这女人,一时
不知要说些什么。

  很快理清了状况。女人清了清嗓子,重新打起精神,冲着门内的傻子说道,
嗨,你好,我是你刚搬过来的邻居,拉娜。很高心认识你,希望今天下午那几个
野小子没有吵到你。这儿,我烤了一个蛋糕,希望能合你的口味。

  我当时脑袋抽筋了吗?反正我侧开一步:想进来喝一杯吗?

  这可是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当然也肯定不想。不过,如果拒绝,那就违背了
她过来打招呼的初衷,蛋糕也无疑白做了。女人,拉娜,不愧是做人力资源的,
端庄地一笑:好呀,谢谢,不过我可不想打扰你太长时间。

  这个公寓楼是一栋五层楼房,周围共有三栋,由一家当地著名的物业公司管
理出租。因为靠近地铁站,交通方便,住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等,大多是
第一、二代移民,各种颜色的都有,气味也很复杂,一言难尽。

  在那间半地下室住了两周,吃了十多天的快餐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这种独
自一个人的生活,将是我今后的人生常态,于是开始着手找一个长久一点的住所

  这间公寓是一室一厅,位于一楼,有一个小小的后院,后院连着一片绿荫覆
盖的缓坡,坡上面就是一个公园。可以通过客厅/厨房的推拉门从后院直接进出
,不必走公寓大门和长长的阴暗的走廊。虽然租金有点超出了我的预算,我还是
一咬牙租了下来。

  拉娜一家应该是前几天才搬过来的,也住在一楼,和我隔着几个房间。因为
这公寓楼是L型的,所以他们家的后院和我的基本上算是角对着角。

  说不清她家里到底是有三个还是五个孩子,反正自从他们搬过来,就经常听
到拉娜冲着这几个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的孩子,大声地呵斥,发出各种命令。不
过没有看到有男主人出入。

  厅里的茶几上放着两个瓶子,一个是红酒瓶子,另一个也是红酒瓶子。其中
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还剩下一半。

  我把沙发上的凌乱一把抱走,请拉娜坐下。从洗碗机中拿出来两个干净的饭
碗,给她和我各倒了一碗红酒。因为唯一的杯子是我晚上刚用过的,还没有洗。

  这事儿还挺微妙的,用饭碗喝红酒怎么了?想搞歧视吗?拉娜微笑着,非常
自然地端起碗,抿了一小口。

  「你的房间很可爱哟,你一个人住吗?」

  是,我简简单单答道。眼睛却盯着她带过来的蛋糕,上面覆盖的厚厚一层巧
克力激起了我的食欲。说实在话,这应该是好久以来我吃的,除了各类快餐和外
卖之外唯一正经的食物了。

  水烧开了。

  我沏上一壶茶,是我最好的金骏眉。倒了两杯。茶杯是我那时唯一说得过去
,还算是有点形式感的东西。

  没想到她喝了一口,又小心地再喝一小口,然后问我:你有牛奶和糖吗?

  「只有那种袋装的茶才需要加牛奶和糖,我这种是不需要的,不然,就是浪
费了。」我当时认真地,不客气地说。

  是她那双与人为善的笑眼让我变得如此随便?还是因为拥有这双笑眼的人,
竟然不是那个我深埋心底的人而令我生气?

  在她走后,我才想起来,我那时家中既没有牛奶,也没有糖,这两样几乎是
当地人生活中必备的物品。

  其他说过什么都忘记了,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客套和小心翼翼的打听。

  拉娜是越南裔第二代移民,说英语和越南话。母亲是越南人,父亲是华裔,
能说广东话。

  后来我们再碰到,仅是客气地打声招呼。拉娜和周围邻居处得都很好,但是
我能隐约感觉到,如果能避开我不用碰面,她都是尽可能地避开。

  最初的几次交流好像都是这样,带着一股气,或者是一种隐隐的埋怨。不知
道是我上面提到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当时状态的关系。

  大概半个月之后,那时我算是已经开始了一份兼职的工作,也有一点渐渐走
出了这一人生的低潮期。那天是一个周六,一个温暖晴朗的好天气。

  新开始的这份工作很是要求一些体力。我减掉了几磅体重,那些天状态不错
,食欲大好。那天下午我正在后院烧烤,喝酒品茗。

  拉娜家那边来了好多的客人。上午还在后院支起了一个蹦床,好多小孩子在
上面大声喊叫着玩耍。看来是新家终于安排妥当,请亲朋好友来家里暖房。

  加拿大的夏天,烧烤是一项最经典的活动。

  有邻居家的小孩子受到烧烤味道的吸引,来到跟前,我就会给他们一个热乎
乎香喷喷的热狗。此时我已经能够分清楚拉娜家的三个小孩子。在经历了近三个
月的蛰伏蜷缩之后,那段时间我似乎是特别喜欢聊天,喜欢和人交往。

  在供应了6,7个热狗之后,拉娜终于走了过来。

  她的头发梳得干干净净,扎起来后用一个发插别到脑后。额头戴着一个浅色
的发带,整个人显得光洁而明亮。

  「嗨,谢谢你的热狗。那些小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希望没有烦到你。」

  我发现我们每次对话,都是因为她怕打扰到我。难道在她眼里,我是一个特
别古怪难相处的人吗?

  「没关系。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总好过过期了扔掉。」

  怎么回事,这是一个好相处的正常人应该说的话么?!

  大概这样的回答也超出了她的预期。拉娜一愣,不过她决定让这句话溜过去
,转头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今天喝的是什么?

  是茅台王子酒,在当地的酒类专卖店可是要70多加元一瓶的。可气的是,
在国内的电商平台上,也同样是70多人民币一瓶。当然,这些都是在我的脑海
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实际上我只是简单地说,是中国白酒。

  很显然,中国白酒对她这个越裔第二代来说是一个新鲜的概念。在她还没想
好怎么回答的时候,我又说,想尝尝吗?

  「嗯哼。」她答,轻松而友好。看来这是一个心思很浅的人,这点确是与她
眼中的明朗相配。

  我也懒得进屋去取干净的杯子,就往我正在用的白酒杯中倒了小半杯。我想
是有要显示友好的成分在,拉娜上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弯着腰,手抚着胸口,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是什么呀,怎么喝起来像是汽油一样。」还没等喘匀了,拉娜就一边咳
着,一边说。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知道会辣到她,只是没想到她会把半杯酒一下子都灌了下去。

  我于是一本正经地说,这可是茅台,在中国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品牌。在中国
股市中的地位,就像是苹果和微软在美国股市中的地位一样。

  后面这句话,我本来是带着骄傲说的。说出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
有一点不对劲。没有我原来心中想得那般牛逼。偷看她一眼,发现她并没有太在
意,于是赶紧闭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好吧,如果你这样说的话。」终于喘匀了的她装出一副理解的样子说道,
接着,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嘿,听着,你不必非得要······」

  我瞄了一眼BBQ烤炉那里,二层的保温架上还有几个热狗香肠,「嗯,要
过期的也就剩下五个了。」

  她耸了一下肩,深深地望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有些走神,里面竟是同情吗?

  「好吧,不管怎样,多谢了。」拉娜说道。走开几步,又举起一只手,在耳
侧摇了摇,特别加重语气说:「还有你的中-国-白-酒。」

  我冲着她的背影,举起酒杯照了照杯,算是回答。

  那天晚些时候,又有一位老先生过来和我打招呼。说的是粤语:累豪!

  我们倒是口味相近。

  他倒是能够欣赏我的茶叶,喝到「像是汽油」的中国白酒还给他带来了意外
的惊喜。我们一起喝着茶,聊着天,用英语,国语,还有粤语。

  他的英语一般般,国语很差,有时只能用粤语表达。我的粤语只能听懂一点
简单的句子,大部分时候靠猜。支撑我们聊下去的,是他对于中国大陆那份天然
的好奇和亲近。

  记不清那个时候,中国是不是正在「厉害了,我的国!」

  那天,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作为越南难民所经历
的痛苦和磨难。

  第六章 给中国功夫添彩

  我这样殚精竭虑地回忆和书写,固然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另外也源自于
倾述的欲望。

  可是,如此的「素」会有人愿意看吗?

  然而,想要不素又能怎样呢?这本来就是那几年我真实的生存状态。如果不
忠实于自己的记忆和感受,书写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现在需要交代一下我上文提到的我那份兼职工作。我此后的人生际遇大多与
此有关。这份工作就像是一列疾驰的火车,裹挟着我,品味着沿途的人生风景。

  简单地说,就是我开始帮着公寓管理员史蒂夫打理公寓周遭的草坪。因为我
正在领失业金,为了不影响我每周领取的金额,他并不付我报酬,而是减免我的
租金。

  我似乎对花花草草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几年之前当我们终于搬进自己的房
子后,前后院草坪在我的手里,很快就改变了容貌。第一个夏天,原来贫瘠瘦弱
的草坪,开始变得健康茂密。等到了第二个夏天,我家的前院,已经当之无愧地
成为我们那条街最漂亮的小花园之一。

  搬到这间公寓后也是同样的情况。当时百无聊赖的我也从打理后院的小花园
中找到了乐趣。正值初春,虽然草地的护理是由公寓管理处统一负责,我仍然自
作主张地给草地打孔透气,施肥。一个多月之后,天气转暖,已经可以明显地看
出我的后院与周围邻居家的区别。

  史蒂夫夫妇是来自东欧的移民,住在由公司免费提供的公寓。他主动找到我
希望我能帮他打理这三栋公寓楼的所有草坪。

  作为见惯了三教九流的老江湖,史蒂夫当然清楚我的状况,主动提出不支付
我报酬,而是用减免租金来代替。

  身处当时状况的我当然愿意,根本没有计较报酬的多少,只是提出来希望能
有一个工具间来存放我的那些工具。史蒂夫自是满口答应。

  那时前妻正筹划着卖房子。

  暑期过后,孩子就要升入大学,她希望能换到离孩子学校近一些的地方,巴
不得我把那些工具都取走。唯一的要求是在房子交割之前,我还是要负责房子前
后的草地。

  啰嗦一句关于领取失业金的问题。我觉得史蒂夫的安排没有什么不妥,不存
在欺诈的问题。这就如同有钱人的离岸公司或者信托基金一样,都是为了在游戏
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省下本来就可以省下的金钱,是本能的人性使然。

  想起一件今年发生的事情。以前每读到关于比尔盖茨的种种事迹,如何同夫
人相爱结合,如何搞慈善,如何每年推荐一些让人心生仰慕的高大上书籍,私心
里就不由得有一些惋惜和不解——您老可是世界首富耶!就这?这些就是您老想
要的吗?!直到今年吃到了他偷腥出轨和离婚的大瓜,才为他感到欣慰,也恢复
了对于普遍人性的信心。

  所以,千万不要被什么伟大光荣之类的忽悠了,白白当了炮灰还不知道怎么
回事。

  打住,打住,打住!再不打住就要被打脸了。

  专业的草地护理公司,打理公寓楼这样的商业单位,都是突突突地「开」着
剪草机来做的。

  我当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只能「推」着剪草机用步丈量。人家一天就能做
完的工作,我需要干两三天也不只。

  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这正是那个阶段我所需要的活动。全部的工作就在
家门口,我不急不慌,躲着大太阳,一周里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做两三个小时。

  体力劳动让我涣散的精神重又变得专注,松弛的肚皮也开始收紧。另一个变
化也很有意思,值得一述。事关男人的那点念想,也就是那个命根子。

  之前那几年,这位小兄弟抑郁不得志,偏居一隅。阴囊连同里面的蛋蛋,松
松垮垮地悬在那儿,晃晃当当,如同垂暮之人那层层叠叠松弛的下巴,了无生机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劳作之后,这一串「劳什子」竟也收拾精神,紧张了起
来,像是紧握钢枪入列待命的士兵。

  这天下午,侧面的楼房挡住了越来越炽热的阳光。我追逐着阴凉,在后院打
理草坪。拉娜家的孩子和邻居家的在他们家后院的蹦床上玩耍,孩子们高高低低
的笑声和尖叫声像是密集的箭簇,向四周不间断地发射。

  突然,笑声和尖叫声变成了惊叫,可以感到空气中颤动着的惊慌。

  我急忙关了机器赶过去。只见拉娜的大女儿躺在蹦床旁边的草地上,眉头紧
皱,表情痛苦,胳膊扭到了身后,一看就是脱臼了。小孩子们远远地围着,吓得
一动也不敢动。

  青少年起就跟着师父练习摔跤,师父一直说我不够凶狠,难有什么出息。摔
跤没学得怎样,他老人家倒是教会我一点简单的正骨手法。后来再遇到有师兄弟
们脱臼错位的情况,都不用师父出面,我自己就能处理了。

  我护着女孩儿脱臼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女孩儿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我,眼含
泪珠,额头上都是冷汗。

  「听我数1-2-3。」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女孩不明所以,望着我茫然地点点头。

  1---,1音未落,我一拉,一旋,一端,胳膊已然复位。

  你撒---,谎字还未出口,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女孩大睁着惊异的双
眼,小心翼翼地体会着又恢复了正常的胳膊。

  周围的小孩子们一脸惊奇地看看我,再看看女孩,难以置信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心中清楚,我又为神秘的中国功夫增添了一抹传奇。

  趁着刚树立起来的权威,我吩咐女孩儿用冰块冷敷一会肩关节。很快,拉娜
家的老二就从房间里跑回来,报告说:家里没有冰块。

  这才想起来,公寓提供的冰箱,都是单开门的,没有制冰机。

  略一沉吟,我让拉娜的三个孩子去我屋里,把一大袋速冻玉米粒分装成两袋
,轮换着给女孩冷敷。

  三个孩子挤在沙发上,我找出来一部大闹天宫给他们看。此时,来自遥远东
方的神秘,正是他们最感兴趣的。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大概九点多钟,公寓周遭重又变得安静,傍晚的各种
气味已逐渐消散。听到敲门声,我打开房门。

  拉娜站在门外,一只手攥着一大瓶雪碧,另一只手里竟是一瓶茅台王子酒。

  她笑吟吟地把酒举起来,在我的眼前晃着。

  第七章 未醉已忘情

  夜深人静时,我曾无数次反省,自己的记忆到底有多可靠。

  我发现,当时以为无比重要,以为将会永远牢记的事情,如今已变得模糊,
正像湖水中逐渐消散的涟漪。而一些因为我当时的幼稚愚蠢或者自私而忽略的事
情,包括一些几乎未曾留意的细枝末节,却越来越清晰,如同经过现代数字技术
重新修复上色的老照片,正如我在前面忆起的那个修电脑情节一样。

  人类好像是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隐秘触角,本能地探知并捕获那些至关重要
的情境,并深藏起来。在你人生的某个时刻,某个或是脆弱,或是感伤,或是激
动的时刻,这些过往的情境,这些你很可能已经忘记其发生过,存在过的情境,
重新显现,清晰而且深刻。直到这时,你才会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曾经经历了什
么,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没有人天生的温柔善良,天生的深情坚贞,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爱才会如此。

  可悲的是,直至人到中年,开始梳理往事时,我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想起来,孩子们并没有告诉拉娜那天下午发
生的事情。直到几天之后,才在无意中提起。

  大吃一惊的拉娜立即细加盘问,终于在三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中拼凑出了事
情的大概。几经检查,最后终于确认女儿的胳膊确实没有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手举着中-国-白-酒,出现在我的门前,已经是她得知这件事情的两天之
后。

  把她让进屋,我拿出两个杯子(此时我的个人用品已开始累积,正逐渐进入
一个正常单身汉的生活节奏)。鉴于她主动带酒来的诚意,我没有鄙视嘲笑她白
酒兑雪碧的卑劣行径。

  我和通常一样,喝茶,她则是要了冰水。

  她来之前,我正在重刷《冰与火之歌》。从第五季开始,每出新季,我都把
这剧从头再看一遍。

  此时她坐在长沙发上,我挨着茶几,坐在沙发侧面的扶手椅上。两个人都心
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上的杀戮与淫乱。

  当时的好多情节现在都忘记了,但有一件事仍然特别清楚地印在脑海里。记
得她当时穿的上衣,颈项部位的V字领口特别得宽松。每次她向茶几附身去拿酒
杯或是做其它动作侧身的时候,都会露出脖颈和肩膀交接部位的微妙曲线,以及
一小部分圆润的肩膀。

  那时房间里只有远处炉头上面亮着一盏小灯。在电视上的光线闪烁之中,她
那惊鸿一瞥之下的白皙肩膀发出瓷器般光洁柔和的光,同时,也让肩窝处的阴影
显得愈加的神秘,引人遐思。

  我们都没有提及孩子胳膊脱臼的事情。那晚的拉娜也不再表现出单身母亲的
泼辣和坚忍。那双似曾相识的弯弯笑眼闪着柔和的波光,常令我暗自出神,在内
心琢磨她们与深刻在我心底的另一双星眸有什么不同之处。

  是了,我藏在心底的那双笑眼更加的温婉,内敛,拉娜的双眸则是明朗的,
如秋日晴空,好像可以透过双眼看到她的心里去。

  我们的对话越来越放松和随意。我问她是怎么找到的中国白酒,她说有一个
同事也是来自中国大陆,她向他打听中国最牛的那支股票做的白酒,就这样在专
卖店里买到了。「好贵哟!」讲到末尾,她评价到。

  我有点惭愧,不仅是因为让她破费,更没想到就此让她知道了中国最牛的一
只股票是做白酒的。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拉娜挖苦我只用一杯冰水来招待她。我起身翻了一通,
仅仅找到了还剩下大半袋的薯片。

  当我拿着薯片回来时,拉娜往沙发的另一侧靠了靠,我顺势也在沙发上坐了
下来。

  想来那晚我要比拉娜还要紧张些。因为坐下来以后,我反倒僵硬地挺在那里
,不知道说什么了。

  感觉到拉娜侧过身,盯着我默默地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向我靠了过来。

  此时我也不再有任何的怀疑和犹豫,转过身和她吻到了一起。

  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接吻,不像影视剧里的那种激烈和火热,而是恰恰相反,
带着一种成年人的稳重,甚至可以说是庄重。

  我们的嘴唇小心地碰到一起。先是我轻触了几下,接着微微地转了两下头,
似乎是在用嘴唇探究她的柔软和饱满。

  然后她也如法炮制。只是她的轻触更加得细致,近乎一种轻啄,从我的嘴角
,到上嘴唇,再到另一侧嘴角,再到下嘴唇,如同一只野兽在巡查和标记她的领
地。

  仔细探索过后,我们才更紧地抱在一起,嘴唇和牙齿微微打开,两人的嘴唇
完全闭合。我的舌头伸过去,在她的嘴里游动索求,她的舌头在躲避,偶尔,也
会舒展开,用嫩滑的舌尖挑动着我的舌尖。

  时间并不长。我们并没有吻到缺氧,或者像言情小说里讲的那种眩晕。相反
,越吻我们越是感觉放松和自在。

  她的双手轻撑了一下我的胸部,我们两个人分开,她顺势靠在我的身旁,我
的一只手从她的脑后伸过去,搂着她的肩膀。

  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同时也非常确定,一直到这个时候,我们都没有触摸
对方身体的其他部位,我指的是胸部和下面的地方。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搂着她的肩膀,我们重又靠回到沙发上之后,我往前欠
了一下身子,把她的酒杯和冰水挪开,把我的茶杯拿到了她的身前。

  拉娜倚在我的肩膀上,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你对于茶水好像很有些坚持的样子。」

  「至少我知道它要比冰水好一些。」

  拉娜扭过头看我一眼,很开心的样子,笑笑说,要不我们都改喝啤酒吧。

  我起身去冰箱拿啤酒,拉娜在我身后说,你不介意我换一个没有那么多死人
的视频看看吧。

  好呀,你换吧。我说。

  电视上的视频是从放在茶几上的IPAD投射过去的。拉娜很熟练地一番摆
弄,等我回来时,电视上的节目已经从暗黑换成了粉红。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了拉娜与我以及之前曾和我有过亲密关系的人的不同。我
们的年龄相差不过十来岁,应该不是所谓代沟的原因,我想更多的应该是文化和
成长环境的差异。

  她那一双总是勾起我似曾相识感觉的弯弯笑眼,既使是在最柔情似水的时刻
,仍然透著明朗和直爽。而深埋我心底的另一双盈盈弯月,在无限的深情之中,
深藏着的是隐忍,甚至是谦卑,每每想起,都勾起我深深的痛楚和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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