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敌国焚粮
大齐皇宫,太和殿。
一盏鎏金蟠龙烛台被狠狠掷在地上,撞碎在丹陛上,飞溅的火星点燃了奏折残页,在青玉地砖上烧出焦黑的星痕。火光摇曳,映照出皇帝姜荣乾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跪伏在地的太监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冷汗已浸透后背,在织锦地毯上洇出深色水痕,连呼吸都屏得细若游丝。
“八百府兵就敢深入清国断粮?!他以为他是谁?霍去病再世吗!”姜荣乾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龙纹广袖猛地一扫,御案上的青瓷茶盏应声而落,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瓷片如雪,四散迸溅。
姜青麟,他仅存的嫡孙,大齐的秦王!竟以身犯险至此!二儿子早逝的锥心之痛犹在昨日,他如何能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混账小子,简直是要剜他的心!
老皇帝胸膛剧烈起伏,将手中那份带来噩耗的奏书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担忧而嘶哑:“还有那个韩子旭!他是干什么吃的?!秦王要孤身犯险,他这个老师、军师为何不拦?!就由着那混账小子胡来!都是一群混账!废物!”
太子姜恒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皇帝,触手尽是嶙峋瘦骨,那曾经在日月关单枪匹马杀穿妖族的父皇,如今掌心竟已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这触感让姜恒心头猛地一揪。
“父皇息怒!龙体要紧!”姜恒声音沉稳,试图安抚,“青麟行事虽险,但并非莽撞。他临行前特意呈上密折。”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小心展开,上面用朱砂绘制的密道地图线条细如发丝,“这是从走私商贩处得来的确切密道图,可直抵清军粮仓腹地。韩先生老成谋国,还联络了科尔沁部作为内应…… 密折中言明,此行虽险,却有七成把握。 青麟深知此战关乎咸城存亡,更关乎我大齐国运,他…… 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
太子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他瞒着秦太妃带走那八百府兵, 皆因他们是天策军中最精锐的死士,忠诚悍勇, 专为奇袭而备。有韩先生这等老成谋国之人随行,定会时时规劝,不至让青麟一味意气用事。”
“七成把握?荒唐!”姜荣乾一把夺过绢帛,羊皮纸在他枯瘦的指间簌簌作响,如同他此刻颤抖的心,“当年卫青奇袭龙城,尚有精骑三万!他当清国的侦骑是泥塑木雕?是摆设吗?! 那清国境内关卡重重,侦骑四布,八百人,目标何其显眼!一旦行踪暴露,便是插翅难飞!”老皇帝越说越激动,气息急促,说到一半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缓缓吸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狠厉:“等他……等他给朕滚回泸州,朕……朕定要扒了他的皮!关他十年禁闭!”
他焦躁地在丹陛前左右踱步,龙袍下摆翻飞,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太子:
“太子!”
“儿臣在!”姜恒躬身肃立。
“传朕旨意!八百里加急!令泸州都指挥使司、六扇门暗探、还有前线的晋王姜广! 不惜一切代价, 广派侦骑,延边布网,全力打探秦王消息! 活要见人,死…… ”姜荣乾喉头一哽,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厉声道:“再有关于秦王的军报,一概六百里加急,疾递京师!不得有丝毫延误!”
“儿臣遵旨!即刻去办!”姜恒不敢耽搁,领命后迅速转身退下,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待太子身影消失,姜荣乾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龙椅上,沉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望着地上那片最大的青瓷碎片,浑浊的目光透过扭曲的釉面,恍惚间仿佛看见三十年前,那个抱着蹒跚学步的小孙儿在御花园里追逐流萤的自己。那时,姜青麟的小手还攥不满他的拇指,咯咯的笑声犹在耳边……如今,那小小的身影却已披上战甲,带着八百骑,义无反顾地扑向了九死一生的修罗场。
“小兔崽子……”老皇帝的声音低哑得如同呓语,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恐惧,“你若出事……朕……朕如何对得起你爹……”
…. …. ….
几日前,豫州都卫所。
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踏碎沉沉夜色。两骑快马如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冲向卫所大门。
“什么人!”门卫厉声断喝,同时握紧了手中长矛。待火把光芒照亮为首骑士的面容,门卫浑身一震,慌忙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愕与崇敬:“参见秦王殿下!”
少年勒住缰绳,胯下神骏的玄甲龙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嘶鸣。他身着一袭深青色箭袖劲装,不同于京中贵族流行的广袖华服,这身衣物由苗疆特制蜡染布制成,利落贴身,袖口处还残留着某人绣得歪歪扭扭的一只小蝴蝶,针脚稚拙却透着暖意。少年剑眉斜飞入鬓,星眸在火光映照下亮如寒潭映月,鼻梁高挺如悬胆,顾盼间锐气逼人。腰间一条墨玉麒麟带勾勒出窄瘦却充满力量的腰身,足蹬乌皮云纹战靴。整个人静立如山岳,动则如雷霆,锋芒毕露,仿佛一柄随时准备饮血的利刃。
姜青麟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随手将缰绳抛给一旁的门卫,声音沉稳:“卫所百夫长何在?”
“回禀殿下,各位百夫长都在所内议事!”门卫恭敬回答。
“即刻传他们来校场见我。”姜青麟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门卫不敢怠慢,转身飞奔入内。
一直紧随其后的青衫书生韩子旭,此刻脸上满是忧急,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殿下!三思啊!深入清国腹地断其粮道,此乃火中取栗!一旦被清军侦骑发现,我等便是孤军悬于敌境,四面楚歌,万劫不复!此事…… 泸州尚有数位宿将,为何非要殿下亲冒矢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姜青麟目光扫过卫所高耸的院墙,投向北方沉沉的夜色,语气斩钉截铁:“先生不必再劝。咸城危在旦夕,荡邪军以血肉之躯死守,天策主力被妖族死死咬在日月关,两线皆危,久拖必生大变!此乃破局关键,非我亲往不可! 我意已决!”
韩子旭看着少年秦王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绝,深知再劝无益,只能将满腹忧虑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一路该说的都已说尽,此刻唯有在心中立誓:纵然拼却这条老命,也要护得殿下周全!
卫所校场,火把通明。
十位百夫长肃立如松,甲胄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们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踏入校场的少年秦王身上,带着军人的刚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姜青麟走至众人面前,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或略带风霜的面孔。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清兵十万,压境咸城!晋王叔父率荡邪军死守孤城,浴血奋战!然天策军主力,此刻正被妖族死死牵制于日月关外,寸步难移!两线作战,久则生变!咸城若破,豫州门户洞开,清兵铁蹄将长驱直入!”
众百夫长面色凝重,彼此交换着眼神,静待下文。空气仿佛凝固。
姜青麟走到校场中央临时搭建的沙盘旁,指尖精准地点向一处险峻的山隘:“这些年我追剿边境走私,从那些亡命之徒口中,撬出了一条隐秘山道! 此道崎岖难行,却可避开清军主要关隘哨卡, 直插清国腹地! 据可靠线报,清军主力粮草,正囤积于据此道出口百里外的‘黑石洼’! 我欲亲率八百铁骑,由此密道奇袭,焚其粮秣,断其根本!”
此言一出,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几位百夫长脸上难掩惊愕,他们虽知这位年轻的秦王殿下胆识过人,但亲率八百人深入敌国焚粮,这已非胆识,近乎疯狂!
片刻后,百夫长中资历最老的徐振(原“其中一位百夫长”具名)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殿下!我等奉徐国公之命,职责乃守卫王府,拱卫殿下安全。未得上峰军令,擅离防区已是重罪,更何况……深入敌境,行此奇险之事?一旦行踪暴露,或被清军堵截于那山道之中,我等八百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请殿下三思!”
姜青麟目光迎上徐振,并无不悦,反而带着理解:“徐百夫长,你等随我已有数年,出关与妖族血战亦非首次,当知我姜青麟行事,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他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那些走私贩子,贪生怕死者已被我收买,为求活命,献出此道。我早已遣精干斥候,由他们带路,反复勘察确认!此道隐秘,确为可行! 其二,我已掌握清军此条粮道的详细运转规律及黑石洼粮仓的准确布防图! 若能一举焚毁,前线清军必乱,咸城之围可解!此战若成,清兵主力粮草尽毁,至少数年无力大举南下!诸君!”
他目光灼灼,一一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激昂:“可还记得三年前妖月关外,冰谷绝境?是成洪兄弟,冒死点燃狼烟,引来了援军!”他猛地解下腰间那象征着亲王身份的墨玉麒麟带,“啪”地一声掷于沙盘案上! 玉带与木案碰撞,发出清脆又沉重的声响。
“今日!”姜青麟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校场上空,“若有人不愿随我赴此死地,可取此物回京,交予我皇祖父或徐国公复命!道我姜青麟强令尔等行险!我姜青麟,绝无二话!亦绝不追究!”
掷带之举,如同惊雷!众人看着案上那价值连城、象征无上权柄的玉带,又看向少年秦王那决绝而坦荡的面容,心中无不掀起巨浪。这不是儿戏,这是真正将头颅别在腰带上,向死而生的抉择!
沉重的沉默笼罩着校场,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深入敌境焚粮,一旦被发现,八百人面对的可能就是数千甚至上万清军的围剿,确实是九死一生。
“若无殿下当年冰谷相救,我成洪的骨头早喂了妖狼!”一声如洪钟般的怒吼打破了死寂。铁塔般的汉子成洪大步踏出,单膝跪地,抱拳过头,甲叶铿锵作响:“末将成洪,愿随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忠诚与战意。
老兵张诚,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火光下更显深刻——那是三年前殿下为他挡下致命妖爪留下的印记!他摸着刀疤,眼中闪过追忆与决然,紧随成洪跪倒:“殿下恩义,张诚没齿难忘!今日,该是咱们这帮老兄弟,报效殿下的时候了!”
“末将愿往!”
“末将誓死追随殿下!”
“干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有了成洪和张诚带头,目睹殿下掷带明志的决绝,其余百夫长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热血冲散。众人再无迟疑,纷纷单膝跪地,抱拳齐喝,声震夜空:“末将愿随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着眼前跪倒一片、战意昂扬的部下,姜青麟胸中豪气激荡,眼中锐芒更盛。他重重点头,声音铿锵有力:“好!都是大齐的好儿郎!此战若成,无论生死,所有参战将士,官升一级!赏银百两!阵亡者,其子嗣可直入讲武堂,由朝廷抚育成才! 受伤致残者,王府供养终身!”
他环视众人,下达最终命令:“张诚! 命你率麾下两百精锐甲士,留守王府,严加戒备,不得有失! 其余八百将士,即刻整备甲胄兵刃,携带三日干粮及火油引火之物!明日寅时初刻,校场集结,随我出征!”
“末将领命!”众将轰然应诺,声浪直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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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火烧连营
秋风萧瑟,圆月西沉。
八百玄甲骑兵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崎岖的山道上无声潜行。在清国内应的带领下,他们终于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目的地——黑石洼清军粮草营地附近的一处高坡。
姜青麟伏在坡顶,目光如鹰隼般向下俯瞰。营地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前线肃杀的气氛截然不同。清兵们围坐在篝火旁,大块撕咬着烤肉,酒坛子四处滚落,放浪形骸的嬉笑怒骂声不绝于耳。篝火噼啪作响,夹杂着粗俗的歌谣和关于攻下咸城后如何劫掠享乐的讨论。显然,身处“安全”的后方,又无战事压力,这支押运粮草的队伍早已松懈到了极点,毫无警惕可言。
韩子旭悄无声息地来到姜青麟身侧,躬身低语,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内应消息无误。此营清兵约两千余人,并非八旗精锐,多为临时征召的辅兵和役夫。统领乃清国卫侯之子,名为哈尔察, 是个出了名的膏粱纨绔, 整日只知斗鸡走马,狎妓饮宴。此次是卫侯硬为他讨来这押运粮草的‘美差’,只为混个军功镀金。此人毫无带兵经验,营中事务一概不管,整日醉生梦死。真正负责粮队运转调度的,是他身边那位卫侯的老侍卫长——巴图鲁。此人 身经百战,心狠手辣, 是个外家功夫已臻筑基境的高手, 尤其一身横练功夫刀枪难入, 颇为棘手。若能出其不意解决掉他,余者皆不足虑。”
姜青麟微微颔首,目光锁定了营地中央那座最大、守卫也相对森严的帐篷,低声道:“目标明确。成洪!”
“卑职在!”成洪如同潜伏的猛虎,立刻凑近。
“待到子时三刻,营地鼾声最沉之时,便是我们进攻之刻! 以我掷火为号!”
“卑职领命!”成洪眼中凶光一闪,悄然退下布置。
姜青麟背靠着一棵老树坐下,闭上双眼,试图平复微微加速的心跳。这八百玄甲精骑,是天策军最锋利的刀刃,是他自少年时便在军中磨砺出的嫡系心腹。骑兵着甲本就耗费巨大,这八百具玄甲,更是大齐国力的体现。此战若败,不仅他和这八百兄弟要埋骨异乡,对大齐军心士气更是毁灭性的打击。他将这八百颗头颅,连同自己的未来,都押在了这场豪赌之上!
冰冷的甲叶贴着肌肤,带来一丝清明。他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凝聚于即将到来的雷霆一击。成败,在此一举!
韩子旭再次凑近,忧心忡忡地低劝:“殿下,奇袭计划已定,万全之策当由成洪将军率精锐为先锋,殿下坐镇中军指挥全局即可! 冲锋陷阵,刀剑无眼,殿下身系国家重望,岂可轻身犯险? 待前锋打开局面,殿下再入营不迟啊!”
姜青麟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锐利的笑意,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峻:“先生,此刻我们已在虎狼之侧,这高坡之下,何处不险?我为先锋,亲冒矢石,方能最大限度激发将士死战之心!此战, 唯快不破! 必须如雷霆霹雳,一击即中,焚粮即走!稍有拖延,待天明清军合围,万事皆休!先生不必再劝了。” 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剑,“我的剑,已经很久没饮血了。”
韩子旭看着少年秦王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决然和熊熊燃烧的战意,深知劝诫已是徒劳,只能将满心忧虑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退至一旁,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子时三刻,黑石洼粮营外。
最后一丝月光被浓重的乌云吞噬殆尽,天地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暗。八百铁骑如同雕塑般蛰伏在冰冷的夜风中,唯有战马偶尔喷出的鼻息化作淡淡白雾。
姜青麟俯身,脸颊紧贴着玄甲龙驹温热而坚韧的鬃毛,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匹蕴含蛟龙血脉的妖兽坐骑血管中奔腾的力量。龙驹不安地用裹着铁皮的蹄子刨着地面,在坚硬的砂岩上擦出点点转瞬即逝的火星。
他缓缓抽出三尖两刃戟,冰冷的戟锋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近乎无声的银线。“记住——”姜青麟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前排每一位将士耳中,“我率三百骑直取中军,斩杀敌酋!成洪!你率两百弓骑,以最快速度封锁东侧隘口,截断援兵及溃逃之路!余下五百骑,随韩先生直扑粮垛,泼洒火油,引火焚粮! 动作要快!要狠!不留活口!”
“诺!”八百铁骑同时以拳轻击胸甲,沉闷而整齐的金属撞击声瞬间被呼啸的夜风吞没。
辕门前。
两个清兵围着一堆将熄的篝火,正撕扯着半只烤得焦黑的鹿腿。油脂滴落在余烬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突然,一丝极其轻微的、如同枯枝断裂的异响混了进来。
“嗯?地龙翻身了?”年轻的哨兵疑惑地抬起头,话音未落,一支雕翎箭已如毒蛇般从黑暗中钻出,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他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鹿腿无力滑落。
年长的哨兵反应极快,惊恐之下伸手就要去抓挂在木架上的铜锣!然而,他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银色的闪电自头顶劈落!天旋地转间,他最后看到的,是月光偶然刺破云层时一闪而过的、沾着泥土的银色靴尖,以及一具穿着自己号衣的无头躯体颓然倒下。
“杀——!”
姜青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辕门之内,他手中染血的三尖戟向天一指!伴随着他这声裂帛般的怒吼,八百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轰然撞破脆弱的辕门木栅,汹涌地灌入清军营地!
姜青麟一马当先,玄甲龙驹纵身跃过拒马鹿角!三尖戟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横扫而出,三颗带着惊愕表情的头颅冲天飞起!营地瞬间炸开了锅!无数清兵从梦中惊醒,赤身裸体,茫然四顾,有的抓起饭勺、木棍当武器,有的醉醺醺地提着裤子没头苍蝇般乱窜,哭喊声、尖叫声、咒骂声混杂成一片绝望的喧嚣!
姜青麟如入无人之境,戟锋所向,血肉横飞,瞬间清空了辕门附近的抵抗。与此同时,成洪已率领着如狼似虎的先锋骑兵,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牛油,狠狠楔入营地深处!后续的齐军甲士源源不断涌入,见人就砍,逢帐便挑!许多清兵尚在睡梦之中便已身首异处,即便惊醒也是晕头转向,衣甲不整,如何挡得住这些武装到牙齿、杀气腾腾的大齐精锐?齐军如虎入羊群,所过之处,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清兵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姜青麟勒马立于营地中央的空地,右手倒提滴血的三尖两刃戟,左手沉稳地按在腰间宝剑的剑首上。他冷眼环视四方,火光跳跃,映照着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到处是凄厉的惨叫、绝望的哭嚎、垂死的呻吟。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的糊味、屎尿失禁的恶臭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鼻腔和肺腑。残肢断臂随处可见,粘稠的血浆在泥土中肆意流淌。 纵然在妖月关外与凶残妖族血战无数,眼前这同族相残的修罗场,其惨烈与扭曲,仍让他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强行压下那股不适,眼神变得更加冰冷锐利。
就在这时,营地西北角的巨大粮垛方向,异变陡生!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狂暴的气浪猛然炸开,十余名正欲泼洒火油的齐军士兵如同被巨锤击中,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筋断骨折!烟尘弥漫中,一个赤膊的巨汉踏着沉重的步伐冲出!他身高近丈,浑身肌肉虬结如铁,满面虬髯怒张,双目赤红如血,每一步踏下,地面都微微震颤,碎石迸溅!正是那筑基境高手巴图鲁!
“何方鼠辈!竟敢犯我粮营!找死!”巴图鲁声如霹雳,震得人耳膜生疼。他手中一柄沉重的开山厚背刀抡圆了,刀身竟裹挟着肉眼可见的淡黄色半月形罡气,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悍然劈向距离最近的一队齐国士兵!刀风凛冽,尚未及身,已让人呼吸一窒!
“结阵!”一名齐国什长嘶声高喊,数名士兵挺矛迎上。然而在筑基境强者的含怒一击面前,普通士兵的抵抗如同纸糊!
铛!咔嚓!
精铁长矛应声而断!刀锋顺势而下,惨叫声中,当先两名士兵连人带甲被劈成两半!第三名士兵被罡气扫中,胸甲塌陷,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巴图鲁如疯虎入羊群,刀光翻飞,所过之处,齐军士兵非死即伤,竟无人能挡其一合!
眼见巴图鲁杀得兴起,开山刀再次高高举起,刀锋锁定了另一名惊骇欲绝的年轻士兵,就要将其立劈当场!
千钧一发!
“贼子休狂!”一声清叱如惊雷炸响!
姜青麟人随声至!他猛地一蹬马鞍,身形如离弦之箭般从马背上激射而出,人在半空,三尖两刃戟化作一道银色闪电,戟尖精准无比地点向巴图鲁那力劈华山般落下的刀身侧面最薄弱处!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如同烟花般绚烂爆开!
巴图鲁万没想到侧翼突遭如此强袭,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气血翻涌,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个趔趄,向后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开山刀也被荡开。
姜青麟借力稳稳落地,双脚陷入泥地寸许,没有丝毫停顿!他双手紧握戟杆,腰马合一,全身力量瞬间爆发,拧身旋臂,沉重的三尖两刃戟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划出一道致命的弧光,朝着巴图鲁的面门狠辣劈去!戟刃未至,森寒的杀气已刺得巴图鲁面皮生疼!
巴图鲁到底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虽惊不乱!电光石火间,他怒吼一声,双臂肌肉坟起如虬龙,将开山刀奋力向上托举格挡!刀身厚背堪堪抵住了下劈的戟刃!
“哼!”姜青麟鼻中发出一声冷哼,眼中厉芒一闪!丹田内真气狂涌,手臂青筋根根暴起,整个人的重心如同山岳般向前猛然压去!全身的力量透过戟杆,尽数灌注于戟刃之上!
巴图鲁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戟刃上传来,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中!他牙关紧咬,脚下坚硬的地面竟被踩出两个深坑,刀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被硬生生压得弯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戟刃的锋芒距离他的肩膀已不足三寸!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巴图鲁手中那柄百炼精钢打造的开山刀,竟承受不住这叠加了姜青麟全身力量与真气、外加下劈惯性的恐怖压力,从中轰然断裂!
噗嗤!
断裂的刀身再也无法阻挡锋锐的戟刃!乌黑的戟尖带着一溜血光,狠狠劈入了巴图鲁那肌肉虬结的左肩!深可见骨!
“呃啊——!”巴图鲁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吼!剧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性!在这生死关头,他周身猛地爆发出土黄色的光芒,皮肤瞬间泛起如同生铁般的灰暗光泽!筑基境强横的横练外功催发到极致!他竟硬生生用肩膀的肌肉骨骼卡住了劈入体内的戟刃,阻止了其进一步切割!同时,他双目赤红欲滴,右手闪电般抓住半截断刀,不顾一切地朝着近在咫尺的姜青麟面门,以同归于尽的姿态狂猛捅去!断刀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这一下变生肘腋,狠辣决绝!
然而姜青麟仿佛早有预料!就在巴图鲁抓住断刀的瞬间,他果断松开了紧握戟杆的双手!脚尖在泥地上轻轻一点,身形如同风中柳絮般向后飘退!与此同时,他按在剑首的左手拇指猛地一弹 ——锵啷——!
一道清越如龙吟的剑鸣响彻战场!腰间宝剑骤然出鞘!
众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一道冷电!
巴图鲁捅出的断刀僵在半空。他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从一道极细、极深的切口中狂涌而出。
“嗬……嗬……”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只涌出大股的血沫。他死死盯着姜青麟手中那柄清亮如秋水、此刻正缓缓滴落血珠的宝剑,眼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那柄剑的困惑。
“这……是什么……剑……”
话音未落,这雄壮如山的筑基境高手,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那双赤红的眼睛兀自圆睁,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
姜青麟面无表情,手腕轻抖,甩落剑锋上的血珠。他缓缓走上前,左脚沉稳地踏在巴图鲁尚有余温的胸膛上,右手握住深深嵌入其肩骨的三尖戟戟杆,猛地发力!
嗤啦!
戟刃带着一蓬血肉被拔出。黑色的瞳孔深邃如古井,映照着跳跃的火光,不起一丝波澜。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冰冷的话语,为这位清国悍将画上了句号。
那名死里逃生的年轻士兵瘫软在地,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看着眼前收剑入鞘、宛如天神的少年将军,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多……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若非殿下……卑职……卑职此刻已……”
姜青麟目光扫过他苍白却充满劫后余生激动的脸,微微颔首,语气稍缓:“无妨。归队,随韩先生焚粮!”
“是!殿下!”士兵挣扎着爬起,眼中充满了狂热与感激。
此时,成洪如同一尊浴血的战神,大步流星地从火光与混乱中走来,身上甲胄沾满血污,手中提着一个衣着华贵、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年轻人,正是那卫侯之子哈尔察。成洪将人往地上一掼,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殿下!敌酋巴图鲁已伏诛!这清狗头子也已擒获!营地大部已控制!负隅顽抗者皆已格杀!请殿下示下!”
姜青麟看了一眼瘫软在地、吓得屎尿齐流的哈尔察,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他转向成洪,声音冷冽如刀:“将这废物带上, 堵住嘴,捆结实了, 带回去或许有用。其余清兵,无论投降与否, 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速速清点我军伤亡! 重伤者妥善包扎,轻伤者相互扶持!阵亡兄弟的遗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倒在血泊中的玄甲身影,声音低沉却坚定,“ 就地火化,收敛骨灰!务必带回! 他们的刀兵、身份铭牌,一件不许遗漏!清兵所有粮草辎重,尽数焚毁!一粒米、一根草也不许留下! 动作要快! 务必在天亮前撤离!撤回关内!”
“卑职领命!”成洪抱拳,眼中杀意未褪,转身如旋风般执行命令去了。
凛冽的秋风卷过焦黑的战场,掀起姜青麟身后那件已被血与火浸染的玄色披风。少年将军静立在尸山血海之间,银亮的甲胄反射着清冷的月光,与身后渐次冲天而起、吞噬粮垛的熊熊烈焰形成鲜明对比。火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焦土之上,如同一柄刚刚饱饮鲜血、锋芒毕露却又在烈焰淬炼中敛去戾气的绝世神兵,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冷肃威仪。
“粮仓已焚!撤!”姜青麟清朗的声音穿透了火焰的噼啪声,清晰地传遍战场。
冲天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八百玄甲骑兵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汇拢,如同退潮的黑色潮水,无声而迅捷地遁入无边的夜色。
姜青麟勒马立于高坡,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被烈焰彻底吞噬、化为巨大火葬场的清军营地。火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映亮了他眼中不屈的火焰和更深的决意。
他轻声自语,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这血腥的夜风,烙印在脚下这片异国的山河之上:
“这片山河……终有一日,我姜青麟会堂堂正正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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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齐麒麟儿
咸城都卫所的青铜大门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晋王姜广正凝神于沙盘之上,指尖划过代表清军重重包围的黑色小旗,眉头紧锁如川。咸城孤悬,荡邪军虽勇,却也已是强弩之末。忽然,亲兵队长疾步入内,甲叶轻响,单膝跪地:“报!王爷,紫云山叶道长携援兵已至辕门外!”
“快请!”姜广精神一振,紫云山的援军,是此刻至关重要的强援!
珠帘轻响,一阵清冽如幽兰的暗香悄然浮动,驱散了帐中沉闷的血气与汗味。
来人步入堂中。一袭紫绡云纹道袍,飘逸出尘,玉冠高束三千青丝,发间斜插一支展翅欲飞的凤头玉簪。她步履轻盈,足下似踏虚空,裙裾纹丝不动,正是道家玄妙的“步虚”之术。最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双眸——左瞳清澈如常,右眼深处却流转着淡淡的、仿佛蕴含星河的紫色光晕,这正是紫云山秘传绝学“洞玄灵目”修至大成的显兆!
“福生无量天尊。”女冠稽首行礼,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贫道叶倩,奉掌门之命,率本门金丹修士十二位,筑基弟子五十人,练气弟子两百人,驰援咸城,听候晋王调遣。”广袖垂落时,露出腕间一串流光溢彩的星辰链,颗颗银珠之上,皆铭刻着细微繁复的符文法阵,灵气内蕴。
晋王姜广目光锐利,瞬间捕捉到她腰间所悬之物——并非寻常道门的拂尘,而是一柄长三尺六寸、通体紫檀木所制、隐有雷纹的古朴木剑!这是紫云山“真传七子”的身份信物!眼前这位看似年轻柔媚的道姑,竟是当代紫云山掌教的关门弟子,地位尊崇!
“叶真人亲率紫云山高足来援,实乃咸城之幸,大齐之福!本王代三军将士,谢过真人与紫云山高义!”姜广郑重抱拳还礼,身上玄铁重甲鳞片哗啦作响,肃杀之气中带着由衷的感激。他正欲吩咐亲兵为紫云山众人安排驻地休整,忽听门外仪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小小的骚动。
叶倩与晋王议定驻防事宜后,便告辞出来。她刚转出都卫所正堂的仪门,踏入前院,忽觉一股凌厉无匹、裹挟着浓烈血腥与硝烟气息的煞气扑面而来!修道之人灵觉敏锐,指尖下意识地凝起一缕淡紫色的霞光真气,蓄势待发。然而,就在她抬眸的瞬间,指尖真气骤然散去——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带着疾风卷至!那身影的主人似乎刚从激烈的战场归来,心神未定,收势不及,整个人直直撞入她怀中!
预想中的碰撞并未发生。一只覆盖着冰冷银甲护臂的手,在电光火石间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腰,一股刚猛却极其克制的力量传来,在肌肤将触未触的毫厘之际,那只手又如同被火烫到般迅速撤回。
“末将失礼!道长恕罪!”清朗的嗓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沙哑,却依旧如金石相击。
叶倩稳住身形,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庞,尚存少年轮廓,却被风霜和干涸的暗红血迹刻上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硬。然而最夺目的,是那双眼睛——映着初升的朝霞,亮得惊人,如寒潭映日,沉静深处是未散的凛冽杀伐之意。更令她心惊的是,这少年周身缭绕的战场煞气,竟浓郁到凝成了肉眼可见的、如同薄纱般的淡红色雾气,显然刚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煞气未敛!
“抱歉了,道长,一时不查,冲撞了您,您没事吧?”少年再次开口,语气诚挚。
叶倩心中的那点不悦,在看清对方模样和感受到那股浓烈煞气时,已消散了大半。她细细打量:他立在晨光与昨夜残留的血色交织的光影里,银白盔甲上溅满斑驳的泥泞与暗褐血渍,甲片在晨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寒芒。头盔早已摘下,夹在臂弯,一头墨黑长发被汗水与风沙浸得微乱,几缕湿漉漉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前,却丝毫压不住眉宇间那股仿佛能刺破苍穹的锐气。
他的身形尚未长成武将惯有的魁伟雄壮,但肩背挺直如标枪,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甲胄下的手臂线条流畅而紧绷,指节因长久紧握兵器而微微泛白,透着力道。
脸颊上溅着的几点干涸血迹,衬得他肤色愈发显得苍白,薄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下颌的轮廓虽还带着些许少年的柔和,却已能窥见日后锋锐如刃的雏形。
甲片随着他的呼吸轻微碰撞,发出细碎的金铁之音。在这肃杀的氛围里,那张犹带稚气的面容,竟奇异地显出一种神祇般的疏离与威仪。
姜青麟见她道冠垂下的玉珠突然无风自动,神色间似乎有些怔忡,不由再次出声:“道长?”
叶倩只觉耳尖莫名微热,后退半步,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被劲风带起的衣冠袖摆,声音恢复了清冷:“无妨。”
姜青麟见她确实无恙,抱拳一礼:“既然无事,军务在身,告辞了。”言罢,便欲带着几名同样风尘仆仆、煞气腾腾的亲兵绕过她,向正堂走去。
叶倩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道路。
二人错身而过的刹那,叶倩敏锐的目光掠过少年腰间——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上面以极其精湛的刀工浮雕着盘绕的螭龙纹饰!亲王规格的龙子佩!
她静静地看着那道月白染血的身影,带着一身未散的硝烟与凌厉气势,大步流星地走进都卫所正堂。所过之处,原本忙碌或疲惫的卫所兵士,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目光中带着敬畏与好奇。
待他身影没入门内,叶倩才听到仪门旁两名守卫的低语随风飘来:
“老五,刚才过去那位小将军是谁啊?好重的煞气!”
被称作老五的守卫一脸与有荣焉:“嘿,这你都不认识?那就是咱们大齐的秦王殿下!殿下的亲卫刚透的口风,说殿下前日带着八百铁骑,神兵天降,把清狗后方的粮仓给烧了个底朝天!”
门卫一脸惊讶:“秦王殿下?以前只听说他在封地轻徭薄赋,节俭爱民,是个贤王,没想到打仗也这么生猛?还亲自上前线?”
老五一脸嫌弃地看着同伴:“你知道的太少啦!我原先就在泸州卫所当差!殿下据说打小就跟着他外公徐国公在关外历练,跟妖族真刀真枪干过!最难得的是,殿下打仗从来不让将士们冲他前面,都是自己提刀当先锋!贵为皇子,不惜己身,身先士卒,爱兵如子!这样的主将,如何不让人心服口服,甘愿效死?”他摩挲着手中的长枪,眼中满是崇敬,“小小年纪,便已是战功赫赫!咱们当兵的私下里都称他一声——‘大齐麒麟儿’!”
门卫听得心驰神往,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当真是名不虚传!”
叶倩驻足,回望那已消失在门内的挺拔背影。晨光勾勒出他如出鞘利剑般的轮廓。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星辰链,那流转的符文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微光闪烁。她朱唇轻启,低语如风:
“大齐……麒麟儿么?”
而此时都卫所正堂内,气氛凝重压抑。人员往来匆匆,皆是眉头紧锁,忧色难掩。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央,晋王姜广与麾下几位核心将领正围聚其旁,激烈地争论着城防部署,每个人的声音都带着疲惫与焦灼。
“报——!”一名传令官疾步冲入堂内,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打破了争论,“大将军!京师急递,六百里加急军报!”
姜广心头猛地一沉!京师此刻发来六百里加急?莫非朝中有大变故?他立刻从沙盘边直起身,沉声道:“呈上来!”一把接过传令官双手奉上的密封奏匣,迅速开启验看。
身旁的左将军陈锋忍不住问道:“王爷,京师此时急报,可是……?” 其余将领也纷纷停下争论,目光聚焦在晋王脸上,屏息以待。
姜广一目十行扫过奏书内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将文书重重拍在沙盘边缘的硬木案上,震得小旗簌簌抖动:“胡闹!简直是胡闹!八百人就敢……” 后面的话似乎气得说不下去。
众将领面面相觑,心中皆是一惊。能让身经百战的晋王如此失态,这奏报内容……结合刚才守卫的议论,难道秦王殿下深入敌境焚粮之事,竟是真的?而且陛下已然知晓?一时之间,帐内鸦雀无声,众人脸上表情复杂,不知是该惊叹这位年轻亲王的胆大包天,还是忧心其鲁莽带来的后果。
“来人!立即派……” 姜广强压怒火,正欲下令加强搜索接应,话未说完——
“报——!!!”又一名兵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堂内,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颤抖:“启禀大将军!秦……秦王殿下回营!现已至辕门外!”
“什么?!”姜广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回来了!这小子活着回来了!天大的好消息!京里那位老爷子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大半,自己也不用担心被扒皮了!但这惊喜只持续了一瞬,立刻被一股后怕和恼怒取代,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厉声道:“让他立刻滚进来!”
“是!”兵士如蒙大赦,飞快退下。
铿锵有力的铁甲碰撞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战场上特有的血腥与硝烟气息。满身血污、风尘仆仆的姜青麟,左手拎着一个渗着暗红、散发腥气的染布包裹,右手按着剑柄,大步流星踏入正堂。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本人,也不是那包裹,而是他身后两名亲兵押解着的一个锦袍青年俘虏——那年轻人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发抖,脖颈上赫然套着禁绝灵气的“禁灵锁”,华贵的锦袍上沾满了粮草燃烧后的灰烬。
好一个少年将军!英姿勃发,锐气逼人!虽满身狼藉,却自有一股昂扬不屈的气势!这才是大齐的好儿郎!
众将领虽未见过姜青麟统兵,但见此情形,见他深入虎穴竟真能擒得敌酋全身而退,心中那份因年龄而起的轻视顿时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三分惊异,七分好感。
姜青麟走到沙盘前,对着晋王躬身抱拳,甲胄铿锵:“末将姜青麟,拜见大将军!”
晋王姜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几步上前,手指几乎要点到姜青麟的鼻尖,怒斥道:“混账东西!你上哪里去了?!几天几夜,音讯全无!八百精锐!若有闪失,你担待得起吗?!老子……本王……” 他气得语无伦次,恨不得揪住这侄子的耳朵。
姜青麟却咧嘴一笑,脸上血污也掩不住那份少年得志的飞扬,侧身让开:“三叔息怒!侄子这不是给您带‘礼物’回来了嘛!拉过来!”
几名亲兵应声将那披头散发、抖若筛糠的俘虏推到前面。姜青麟指着俘虏道:“这位,清国卫侯哈尔泰的宝贝儿子,哈尔察!此次清兵粮草押运的‘正印’运粮官!不过嘛,就是个摆设。”说完,他随手将左手的包裹扔在地上。
包裹落地散开,一颗须发戟张、怒目圆睁的首级滚了出来,正好停在沙盘边缘。“这位,才是真正管事的粮官巴图鲁,筑基境好手,可惜不太经打。清军十二万石粮草,已尽数化为灰烬!”
满帐将领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老成持重的左将军陈锋猛地起身,几步上前,仔细辨认俘虏衣领上那只振翅欲飞的海东青纹绣,失声道:“这……这是清国卫侯府的家徽!错不了!”他又看向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首级,那虬髯怒张的面容和残留的凶悍气息,无不昭示着其生前的不凡。
“焚粮十二万石?!擒杀清军粮草主官?!”帐内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与狂喜!先前对奏报的怀疑此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撼!本以为这位秦王殿下只是去边境“镀金”,谁曾想竟真敢以八百骑深入虎穴,还立下如此泼天大功!这份胆魄,这份武勇,这份担当,让在场这些见惯了沙场的老将们也不得不心生敬佩,暗暗点头。
姜青麟无视众人的震惊,从怀中掏出一卷略显陈旧的羊皮卷轴,双手呈给晋王:“三叔,还有这个。清军前线存粮,据俘虏交代和缴获文书推算,最多支撑七日。这是他们备用粮道的详细布防图,以及……黑石洼周边三十里内的山川地势、关隘哨卡、甚至暗桩位置详录。”
晋王姜广接过卷轴的手,竟微微有些发抖!这哪里仅仅是一份布防图?这分明是清国边境数十里军事机密的详尽汇编!其精细程度,若无经年累月、付出巨大代价的渗透侦查,绝无可能绘制!这份图的价值,丝毫不亚于焚毁的粮草!
“好!好小子!真有你的!”姜广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猛地一拍姜青麟的肩膀,放声大笑,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笑声驱散了不少。
帐中将领们也纷纷面露喜色,激动地以拳轻击胸甲,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咚咚”声,代替了欢呼,齐声道:“殿下威武!”
姜广笑罢,脸色却又是一变,带着几分无奈和不容置疑,沉声道:“来人!即刻护送秦王殿下回他在咸城的秦王府行辕!没有本王手令,不得外出!”
姜青麟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耷拉下来,一把拉住姜广的臂甲袖套,急切道:“三叔!粮也烧了,人也抓了,图也献了,难道这还不能证明我能打仗?为何还要赶我回去?前线正是用人之际啊!”
姜广看着他焦急的模样,脸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坚决:“这是京师来的六百里加急诏令!陛下严令,一旦找到你,立刻‘请’回王府,严加看管!圣命难违,你小子别给我找麻烦!赶紧回去!”他压低声音,“京里那位是真急了,雷霆之怒,你回去好好想想怎么交代吧!”
姜青麟闻言,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老爷子的命令,那是万万违抗不得的。他只能垂头丧气,无可奈何地应道:“诺……” 随即又想起什么,抬起头,眼神恳切:“三叔,我那八百弟兄的战功,还有阵亡将士的抚恤……”
不等他说完,他身后几名亲兵眼中都流露出期盼。
姜广没好气地又拍了他一下:“还用你教?!你三叔带兵打仗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放心,该记的功,该发的赏,该抚恤的银钱,一个子儿都不会少!阵亡将士的骨灰和抚恤,会按你之前定的章程,专人护送回豫州!”
姜青麟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几名晋王亲兵的“护送”下,一步三回头,悻悻然地离开了都卫所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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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麒麟岂是池中物
几日后,大齐京师,临淄,皇宫武英殿偏殿。
大齐天子姜荣乾正半倚在御座上,手中翻阅着豫州前线传来的最新军报,以及晋王姜广呈上的那份详细奏报秦王焚粮擒俘的密奏。看着奏报中对姜青麟行动的描述,老皇帝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有后怕,有恼怒,却也掩不住一丝深藏的骄傲。
恰在此时,司礼监掌印总管程喜脚步无声地趋近御案,躬身低语:“陛下,司天监监主司徒宏在外递了牌子,神色极为惶恐,言有十万火急之事,恳求立时面圣。”
荣乾帝闻听此言,心头不由一诧。司徒宏身为司天监监主,地位超然,若非关乎国运天机的重大变故,绝不会如此失态地求见。他放下奏报,沉声道:“宣。”
“宣司天监监主司徒宏觐见——!”
不多时,司徒宏在内监的引领下,几乎是踉跄着冲入偏殿。这位平日里仙风道骨、仪容整肃的元婴期大修士,此刻七星冠歪斜,道袍前襟竟被汗水浸透了大片,紧贴在身上,手中捧着的那方古朴罗盘,其指针正疯狂地、毫无规律地旋转着,发出细微的嗡鸣。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御案前,声音嘶哑颤抖:“微臣司徒宏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荣乾帝目光如电,打量着这位失态的监主,见得其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中充满了惊骇与疲惫,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他抬手虚扶:“徒宏不必多礼,速速平身。赐座!” 随即,他轻轻叹了口气,向侍立一旁的程喜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殿外守着,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
“老奴遵旨。”程喜躬身领命,带着殿内所有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荣乾帝的目光落在司徒宏手中那疯狂旋转的罗盘上,缓缓开口:“徒宏,如此失态,可是……何处将有灭顶天灾?或是龙脉有异?” 司天监主掌观测天象、推演国运、守护龙脉、预测吉凶。其预言往往关乎社稷存亡。
司徒宏并未起身,也顾不得坐下。他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星图,在御案前的地面上猛地展开。星图之上,星辰轨迹繁杂玄奥。他枯瘦的手指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指向图上一处星域,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陛下!祸福难料!祸福难料啊!昨夜子时,‘贪狼’凶星异动,竟行‘吞月’之相!此乃大凶之兆,主兵戈再起,杀伐不休!” 他手指猛地移向紫薇垣(象征帝星)方向,“更奇诡的是……紫薇帝星之畔,本命星旁……突现一颗新星!其芒璀璨夺目,势如破竹,竟有……竟有喧宾夺主之象!”
他喘了口气,眼中紫芒剧烈闪动,手指又急急指向代表泸州(秦王封地泸州临近区域)的天穹分野,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陛下请看这里!泸州分野上空,竟……竟有一条赤色龙形气运盘踞缠绕!此赤龙……此赤龙不偏不倚,正盘踞在秦王殿下的命星之上!” 他激动得须发皆颤,袖中更是抖落出无数碎裂的龟甲残片,显然在来之前已耗费巨大心力进行过占卜,“老臣……老臣耗尽心血,推演此象……卦象显示,此乃‘潜龙在渊,见龙在田’之相!我朝……我朝将出一位……一位……”
后面的话,他张了张嘴,却因巨大的天机反噬和恐惧,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死死盯着那条星图上虚幻的赤龙,浑身剧烈颤抖。
荣乾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清楚司徒宏未竟之语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要走到那一步,脚下必将铺满荆棘与尸骸,掀起滔天血浪。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司徒宏几乎以为圣上未曾听清。老皇帝缓缓向后,半依在冰冷的龙椅靠背上,抬起手,用两根手指用力揉了揉发胀的睛明穴,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静语调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太子……近日脉象如何?”
司徒宏闻言,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病态的红润瞬间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垂下头,避开皇帝的目光,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力感:“回陛下……太子殿下脉象……已现‘屋漏’之兆(脉象如屋漏滴水,时断时续,主元气枯竭,病入膏肓)。脉息微弱,沉疴难起……陛下,是老臣无能……回天乏术……”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带着深深的愧疚。
荣乾帝放在睛明穴上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放下。他闭了闭眼,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脊背显得更加佝偻,比刚才苍老了何止十岁。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蕴含着无尽的疲惫与沉重。他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疲惫:“罢了……朕……知道了。天意如此……非人力可强求。你……耗费心神,折损寿元,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司徒宏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比如那颗新星与赤龙带来的巨大变数,比如那扑朔迷离的未来……但看着皇帝那瞬间苍老颓唐的面容,感受着殿内弥漫的沉重悲哀,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老臣……告退。” 随即,他收起星图和破碎的龟甲,步履蹒跚地退出了偏殿,背影显得无比萧索。
殿门再次合拢。荣乾帝的目光缓缓移向御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东宫太医令呈上的太子脉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脉案封面上那抹刺目的、仿佛用朱砂圈出的暗红色标记——那颜色,像极了当年他最疼爱的二皇子,那个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儿子,咯在太和殿金砖上的最后一滩血迹。
荣乾帝在空旷寂静的偏殿龙椅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朝堂纷争、边境烽烟、太子孱弱的病容、秦王那锐气逼人又带着几分桀骜的面庞、司天监描述的贪狼吞月、赤龙盘星……无数画面交织翻腾。过了许久,久到殿外日影西斜,他才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决断。
“程喜。”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门。
一直守在殿外,如同老松般的司礼监掌印总管程喜闻声,立刻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御案前,躬身应道:“老奴在。”
荣乾帝的目光落在程喜那张布满皱纹、却始终恭敬忠诚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程喜,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程喜没有丝毫犹豫,腰弯得更低:“回陛下,自陛下潜邸之时,老奴便有幸侍奉左右,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三年又七个月了。”
“一百二十三年……又七个月……” 荣乾帝低声重复着,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长河,“时间过得真快啊……想当初朕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皇子,你便已在一旁伺候了。这一百多年,辛苦你了。”
程喜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惶恐与真挚:“陛下折煞老奴了!能伺候陛下,是老奴几世修来的福分!老奴只恨自己不能为陛下分忧更多,哪敢言苦!”
荣乾帝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躯,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的笑意:“行了,你这老货,跟了朕一辈子,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清楚。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接下来的日子,就交给你的那些个义子去操劳吧。你也……该歇歇了。朕准你告老还乡,回家乡置办些田产,颐养天年,享享清福罢。”
程喜身体猛地一颤,伏在地上的老泪瞬间涌出。他没有抬头,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哽咽:“陛下……伺候陛下是分内之事,是老奴的本分,不敢言苦,更不敢言功……老奴……老奴……” 他哽咽着,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在金砖上留下淡淡的红痕。
荣乾帝没有阻止他,待他情绪稍平,继续开口道:“你卸任之后,司礼监掌印总管一职,就由你那个办事稳妥、心思缜密的义子周睢接任吧。你带带他。”
程喜依旧伏在地上,头也没抬,恭敬应道:“老奴遵旨。周睢定不负陛下圣恩。老奴这就去安排交接事宜。”
荣乾帝提起朱笔,在一张特制的明黄笺纸上飞快书写了几行字,又加盖了随身私印。他抬手,将那张纸递向程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跟了朕大半辈子,忠心耿耿,朕都记在心里。这个……拿着。有它在,可保你……下半辈子平安无虞,无人敢扰。”
程喜跪爬着上前几步,颤抖着伸出双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张。他看了一眼纸上那熟悉的、带着帝王威严的笔迹和鲜红的印鉴,又抬头望向龙椅上那位他侍奉了一生的君主,浑浊的老泪再次决堤,泣不成声:“陛下……陛下隆恩……老奴……老奴……能伺候陛下一生……是老奴最大的福分……谢陛下……陛下保重……老奴……告退了……”
荣乾帝摆了摆手,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位陪伴了自己整个帝王生涯的老仆。程喜再次重重叩首,然后一步一顿,三步一回头,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啜泣,蹒跚着,慢慢退出了武英殿偏殿。那佝偻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殿门外斜照的夕阳余晖中。
殿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荣乾帝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龙椅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望着殿门的方向,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迟暮帝王的孤寂与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许久,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御案上那份来自豫州的密奏上,手指轻轻拂过“秦王姜青麟”几个字。深邃的眼眸中,锐利、忧虑、期许、决断……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
皇帝凝视着虚空,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遥远豫州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身影,轻声自语,那声音低沉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宿命的力量:“麒麟岂是池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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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复尔尊荣
春去秋来,匆匆四载。
昔日锐气逼人的少年亲王,如今已长成身姿挺拔、眉目疏朗的翩翩公子。只是那眉宇间沉淀下来的沉稳,偶尔掠过眼底的锐利,无声诉说着这四年并非虚度。
三丈高的朱红王府院墙外,飘荡着几只孩童嬉戏的竹骨纸鸢,欢笑声隐隐传来。墙内,青玉砌就的池塘畔却静得能听见柳絮悄然落水的微响。姜青麟斜倚在冰凉的石阶上,一袭素色常服,未束的发丝被春风肆意吹拂,散落在青石与衣襟。膝头摊开着一卷《南华经》,书页却久久未翻动一页。
他左手支颐,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目光放空。墙外那无忧无虑的笑声,恍惚间与前世孤儿院铁栅栏外,那些被领养孩子离去时的雀跃重叠。一种熟悉的、带着淡淡酸涩的疏离感弥漫心头。
“不知不觉……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七年了。”他在心底低语。
前世,他只是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二十六岁孤儿,早九晚八,被生活压榨得喘不过气。那场终结一切的意外来得毫无征兆——加班夜归,突降暴雨,狼狈奔跑向地铁站……高塔下那声“咔嚓”的断裂巨响,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倾斜的天空和刺目的闪电。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念头是解脱,也带着未能好好活过一次的深深遗憾:“还没谈恋爱,还没结婚,还没去看看世界的山川美景……操蛋啊……算了,再也不用担心房子车子娶不到老婆了……”
再次恢复知觉,已是身处此世娘亲温暖而安全的腹中。或许是老天爷看他前世太苦,赐予了他这重活一世的机会。
十七年来,他一直在努力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似乎是一个与前世存在某种微妙联系的平行宇宙。天地间充盈着一种名为“灵气”的能量,深刻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在公元前,历史轨迹与他所知相仿,然而自汉朝起,当人们发现了利用灵气修炼的法门,历史的车轮便轰然转向了另一条岔路。
他如今所在的国度,名为大齐,是汉人建立的皇朝。前朝大燕,如同前世的大明,亡于北方“大清”的铁蹄。史载燕末帝自焚时,火龙冲天,焚毁半座紫禁城,自此汉家江山沦丧。大齐太祖自南方起兵,高举“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旗,浴血奋战,终将清兵驱赶至北方。如今的格局,颇似前世的南宋与金国对峙。 大齐左侧原有一小国卫国,已于八年前被清国吞并。卫国再往南,便是广袤混乱的“万妖之域”,妖族各部割据,弱肉强食,并无统一君主。
大齐国都设于郑州临淄。吸取前朝大燕藩王坐大、尾大不掉的教训,大齐规定藩王非诏不得离京(特殊藩王如晋王、秦王需考核能力方可在京外任职)。皇子初封多为郡王,爵位世袭递降,唯有立下大功者方可晋封亲王,赐予食邑封地,世袭罔替。
大齐已历三代,享国祚四百余年。 开国时封赏的四位世袭国公,历经削藩贬谪,如今仅存两位。亲王之位,仅余坐镇前线的晋王姜广(其三叔),以及承袭父爵、封地泸州的秦王姜青麟。此外还有三位郡王(他的叔叔们),两位世袭国公,两位递降国公。皇室人丁不旺,概因修为高深的修士,子嗣艰难。 现任皇帝,他的祖父姜荣乾,年逾两百,在位已一百多年。
这个世界,人族与妖族并存。修炼之道,分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四境。史载远古大能可长生不老,甚至诞生过“神道”。然而不知何故,神道突然没落,诸天神祇销声匿迹。自那以后,天地法则似乎被锁死,修士突破元婴境难如登天,寿元亦大幅缩减。元婴修士寿元极限不过三百载,有史记载最长寿者仅活到二百九十三岁。天地灵气为何衰竭,境界为何难破,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姜青麟的封地在泸州,与已被清国吞并的原卫国接壤。四年前,清兵自原卫国故地大举进犯,他奇袭焚粮,立下大功,却也因“贪功冒进,私调兵马”之过,被祖父下旨软禁于豫州秦王府,功过相抵,禁足五年。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少年亲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四年前那场血与火的洗礼仿佛就在昨日——八百铁骑踏破清营的轰鸣,亲手斩下敌酋头颅时溅在睫毛上的滚烫鲜血,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记忆依旧鲜明。
“殿下……”贴身侍女春棠提着裙角,碎步轻跑至池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宫里来了天使,王妃请您速往前厅接旨!”
姜青麟回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此世十七年,只接过两道圣旨:一道是十岁承袭秦王爵位,一道便是四年前的软禁令。平日里与祖父通信,皆走的是直达御前的密折渠道。此刻天使亲临,所为何事?莫非……还要延长禁足?一丝阴霾掠过心头。
“知道了,这就去。”他起身,随手将《南华经》递给春棠,大步向前厅走去。
前厅。
甫一踏入,便见母亲李清月静立等候。她身着一袭素白广袖流仙裙,远山眉黛含烟,眼尾微挑,似工笔精心勾勒,眸光流转间,似深潭映月,清冽又深邃。鼻梁纤巧挺直如雪塑,薄唇不点而朱,抿成一条冷淡的线。整个人仿佛是从古画中裁下的一缕烟青,连衣袖垂落的褶皱都凝着千年寒冰般的冷意,气质独特,既似月宫仙子般清冷出尘,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敢亵渎的威仪。
见姜青麟进来,她好看的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清冷的嗓音如冰泉流淌,并不刺耳,反而奇异地抚平人心浮躁:“怎么如此迟?”
姜青麟习惯性地挠了挠头,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腼腆:“刚从花园过来,耽搁了会儿。”
李清月莲步轻移,靠近他,素手自然而然地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又将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好。动作轻柔,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她仔细端详了一下,才微微颔首:“天使等候多时了,去吧。”
姜青麟应了一声,快步走向厅中那位身着内廷服色、面容白净无须的宣旨太监。
太监见正主到来,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明黄卷轴,那特有的尖锐阴柔嗓音在寂静的前厅响起:“秦王姜青麟——接旨!”
姜青麟撩袍,单膝跪地,垂首恭听:“臣姜青麟,恭聆圣谕!”
太监目光扫过跪地的秦王,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麒麟之才,当困而后显;
少年之勇,须砺以成锋。
秦王青麟,少禀英锐,十三临戎。
虽贪功而涉险,然赤心可鉴;
纵冒进而逞勇,其忠胆难湮。
四载幽居,朕观汝静思己过;
四方奏报,咸称汝勤政爱民。
今赦尔愆尤,复尔尊荣。
着即日整装入京,于岁除之夜,
赴紫宸殿面圣述职。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太监合拢卷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姜青麟,声音缓和了些:“秦王殿下,接旨谢恩吧。”
姜青麟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随即涌起复杂情绪——四年囚鸟,终得自由!他双手高举过头:“臣姜青麟,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郑重接过那承载着自由与未知的明黄卷轴。
太监将圣旨交付后,并未立刻离去,反而微微躬身,压低了声音:“殿下,圣上这里还有一份口谕,命老奴单独转交。”说着,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张质地奇特、隐有流光闪烁的金色纸笺,递了过去。
姜青麟接过,那金纸触手温润,甫一接触他掌心,纸面突然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龙形暗纹!他心领神会,佯装整理衣襟,迅速将金纸贴近胸前悬挂的螭龙玉佩——这是皇室嫡系血脉的象征。果然,玉佩微光一闪,金纸上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一行行细小却清晰的金色文字在纸面上浮现!这正是皇帝特制的“血脉密旨”,非嫡亲血脉无法显现全文。
太监见密旨生效,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再次躬身:“殿下的旨意,老奴已传达完毕。恭喜殿下解除禁足,重获自由!老奴需即刻回京复命,下次相见,当在京师。老奴在京城恭候殿下大驾。就此,老奴告退。”说罢,带着随行内侍,悄然退去。
姜青麟目送天使一行离开王府大门,才转身回到厅内,将圣旨交给春棠:“供奉到祠堂去。”他随即转向母亲李清月,扬了扬手中那张已恢复普通的金纸,低声道:“娘亲,旨意您都听到了。爷爷……还给了份密旨。”
李清月神色平静,眸光在那金纸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去我房里说。有些事……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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